他不能說自己提起這件事時的悲痛超越了蘇珊娜,但也不能說少了她三分之一,甚至他還能無所遺漏的感知到對方轟鳴的情緒,因此,他一個人就承擔了兩份痛苦,它們大小不一,卻不能放在一起相比。
那是他的同學朋友,是曾與他共同生活過的人,他們曾一起期待未來,互相說說對人生的打算,然後走過學院銀灰色的長路,唱一首如今早已過了時的歌。
……而現在,那些人都死了。不管男女,不管身份,不管曾經是不是和他有過齟齬或愉快的共同經曆。
當年會主動去醫務部探望他的人早已離去,剩下的那些個個和他完全不熟。
對此,他一如既往的並不後悔,因為‘後悔’這種情緒,永遠不會對現狀有所幫助。
但對這件事的存在,對那些人的犧牲,說他沒有愧疚,是不可能的。
如果在什麼都還沒發生的時候,在他還沒能記起那些‘過往’的時候,他能學學昂耶就好了。
那家夥才不信什麼道德素質,為人處世講究一個‘窮則審時度勢,達則誅滅九族’,雷廷要是能學點皮毛回來,即便可能侵犯一些人的隱私權,至少也能讓該活的人活下去。
死就是死,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都說人死如燈滅,但在如今的雷廷看來,死亡這件事,也像是籌碼在走下天平。
人間的事,不看無三兩,上秤有千斤。但要是生命斷絕,那個人的籌碼就大多不再處於秤上,生前擁有的創造的一切價值也都不會再屬於自己,夢想的未來與堅持的理念,也總有一天會消散的無影無蹤。
“藏在暗中的敵人在試圖毀滅人聯,而在那之前,他們必須先殺死‘陽星’。”
雷廷說,他轉過了身,看向高牆屏幕上那片真實又虛假的星空。
但他沒有說出的是,敵人這麼做的具體原因,他其實有一些猜測……
“……為什麼?”蘇珊娜低聲問,“你剛才拿出來的數據卡……是桑德羅替羅錫安轉交的那一個吧?你瞞了所有人好幾年,為什麼現在突然告訴我?”
“……”
雷廷長長呼出一口氣。
他知道,正事時間到了。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經常說‘告訴我’。因為我對這個世界充滿了疑惑。”
他說著,注視著那片星空儘頭,注視銀河那橫貫天穹的外盤:“從某一刻開始,我想通了很多事,因此也不再說這樣的話,畢竟相比一句命令、一句交流使用的言語,它更像孩子麵對未知的未來,滿懷無措的質問。
“但有時候我也會想,無論是人聯還是我,我們本質上都隻是孩子而已——宇宙的孩子,銀河的孩子,秩序的孩子,生|命|的孩子。”
蘇珊娜完全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說這個,茫然的看著他的背影。
在燈光下,高大肅穆的黑色身影靜立,順滑反光的漆黑長發與披風一同垂下,而那頂金色桂冠……它明亮到刺眼。
“……我們的存在太短暫,出現的時間也太晚,以至於有時候看著星空,我也會疑惑過去與未來,其中前者為主……因為人類並沒有真正記錄‘過往’,而在人類出現之前的、更久遠的過往,對我們而言,更像是個不甚真實且無以求證的故事。”
雷廷說著,微微偏頭。
與此同時,整個空曠大廳之中,棱角分明的金屬質結構柱如山巒般起伏。
——那份有些模糊不清的錄音裡,被消音的那個‘綜合主規劃’名稱,叫‘像我者死’。
多麼簡單的名字,多麼可怕的名字……它甚至比‘末夜慈恩’這個令人細思恐極的名字都令雷廷感到驚駭莫名。
一個——或者一群——如今信息未知的敵人,它們很可能是最大計劃的名字,叫‘像我者死’。
而這份計劃裡顯然囊括了獵戶人聯,或者說,‘人類’。
機械運作,牢籠建成,星網鏈接突兀斷開。
劇痛襲來,蘇珊娜咬牙悶哼一聲,整個人都栽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隻覺得頭腦恍惚,渾身上下都像是燒著火。
意識到自己被攻擊了這件事,讓她硬生生耗費了足足三秒時間,而這三秒,足夠一個和她一樣成熟的超能戰士殺死她十五次。
緊接著,她金屬的外甲就悄然下陷,與地板緊密融合。
這簡直就是最天克改造人的控製方式——想移動?那就切出你自己,或者背動整個巨型星艦吧。
雷廷對她動手了,對此她該疑惑、該憤怒,但這一刻,她忽然回憶起了雷廷對星網的防備,以及這幾個月從首都星係傳來的信息。
她的頭腦,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不該過改造的。”她啞聲道,“這麼做的都會被外力影響……對嗎?”
雷廷沉默的注視她,情緒反應幾近於無。
“啊啊,真是個傻孩子……”一個輕盈柔和、難以辨明性彆的聲音出現了,它在她腦海中歎息著,“還沒意識到嗎?如果你的這位好上司、老同學想阻止你進一步改造自己,他有無數種方式……
“……當然,他沒有做錯太多,隻是在那無數個選項中選擇了最殘忍的一個——放任你把自己變成一座好用的囚籠——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