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各位顯然沒想到狸奴能理解到這種地步, 以至於同時沉默了。
狸奴自己說完也覺得離譜:“帝君是個男人,又沒有鹿蜀血脈,怎麼可能會懷上孩子, 更何況他不……不還是處子之身嗎?”
“處、處……”舍迦倒吸一口涼氣,顯然被最後幾個字震到了。
流景表情更無辜了。
“原來你也不知道啊,”狸奴冷笑一聲, “此事說來話長,當務之急是先救帝君。”
“是是是, 先救帝君。”流景乾笑著將話題揭過去。
“事不宜遲, 這就開始吧。”斷羽直接道。
流景微微頷首,脫鞋到非寂旁邊躺下。
“我將你一縷神魂送進帝君識海時,會用靈力在你身上幻出一個鈴鐺, 等喚醒了他, 你便捏碎鈴鐺,到時候自會有靈力將你們從識海裡帶出來。”斷羽認真叮囑。
流景點了點頭,一扭頭便對上舍迦憂心忡忡的雙眼。
“若有危險,可不能死腦筋。”他連忙叮囑。
流景失笑:“知道了。”
狸奴眼巴巴地看著她,話到嘴邊好幾次都強行咽了回去, 最後隻憋出一句:“早去早回。”
流景勾起唇角,示意斷羽快點。
斷羽點了點頭, 雙手拈訣化出靈力, 直接推入她的體內。流景眼前一黑昏睡過去,接著感覺自己輕盈地飄了起來,飄得很高很高之後又急急下墜。
耳邊傳來孩童的哭聲和大人的怒罵, 流景緩緩眨了眨眼,入目便是熟悉的環境——
幽冥宮不利台。
如斷羽所說,非寂的識海毫無抗拒地接納了她。
想到自己被接納的原因, 流景表情有些微妙,輕咳一聲收斂心思,一抬頭便看到宮人急匆匆從不利台跑出來,目不斜視地從自己身側經過。
流景摸了摸鼻子,看了眼自己腰間的鈴鐺,慢吞吞往無妄閣走。
“閻君還在發燒嗎?這都幾日了,怎麼一直不見好?”
“他撞的那隻邪祟實在厲害,帶走了他一魂一魄,如今雖然找回來了,可受驚不止,一直哭一直鬨,怎麼也不肯停,來了幾十個醫修都束手無策。”
“這可怎麼辦,他若再鬨下去,隻怕冥後會一怒之下將我們都殺了。”
流景一邊走一邊聽宮人們的對話,等走到大殿門口時,看到一向高貴鋪張的塵憂尊者,不施粉黛隻著一身簡單寢衣、赤著腳抱著孩子在殿內走來走去,眉眼間滿是憔悴與焦急。
流景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副模樣,驚訝之餘四下張望,想找出非寂躲在什麼地方,結果找來找去都沒看到人影,正猶豫要不要去彆處找找時,就聽到塵憂哽咽道:“阿寂你乖一些,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流景猛地抬頭,猝不及防看到塵憂懷中孩童的臉。
她:“……”
剛才看塵憂急成那樣,還以為她抱的是非啟,沒想到竟然是非寂。
流景正驚訝著,又有醫修急匆匆來了,給小非寂檢查一番後道:“閻君這是驚嚇過度,再哭上三五日應該就好了。”
“哭上三五日?你說得輕巧!”塵憂一對上外人,還是一副淩厲刻薄的模樣,“不如本宮殺了你家中幼子,讓你也哭上幾日如何?!”
醫修連忙跪下:“若、若冥後不忍閻君如此,小的還有一個法子。”
“說!”
“冥後可以自己的心頭血為藥引,再配以百年修為佐助喂給閻君,片刻之內閻君定能痊愈,隻是……”醫修麵露遲疑,“隻是這樣一來,冥後也會傷了元氣,要病上好一段時間。”
“莫說隻是病上一段時間,就是將本宮的命給他,隻要他不哭了,本宮也是願意的。”塵憂說著,當即劃破手腕放血。
鮮紅的血順著手指滴落在小非寂眉心,轉瞬便消失不見,小非寂若有所覺,哭聲漸漸小了下去。塵憂麵色蒼白,卻也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場景一換,小非寂五歲左右的樣子,漫山遍野地瘋跑,嘻嘻哈哈的快樂如風,偶爾因為太過貪玩被父君驅風責罰,也會機靈地躲到塵憂身後,塵憂便立刻氣場全開,橫眉豎眼跟驅風吵個不停,等把驅風氣走了,再叫人端好吃的給小非寂。
“你是我兒子,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必懂事,也不必看任何人的臉色,包括你父君。”塵憂說到一半,看著小非寂專注吃飯的樣子,心情頓時愉悅起來。
流景看著她在小非寂臟兮兮的臉上親了一下,又拿出針線學著凡人母親的模樣,不太熟練地給小非寂做衣裳做鞋,一直忙到深夜才疲憊睡下;看著她學做許多糕點,又用靈力溫著,隨時隨地都能掏出一塊討小非寂高興;也看著她籌謀策劃,嚴防驅風那些新寵生下孩子,以免會危及非寂的地位。
流景看著非寂記憶中的一切,突然明白了為何塵憂和非啟幾次三番對他下死手,他仍然會心軟縱容。若塵憂一直對他苛刻也就罷了,偏偏在他幼年無依最需要母親的那十年裡,她嘔心瀝血付出全部,做到了一個母親可以做到的一切,給予他最柔軟最溫暖的十年。
十年轉瞬即逝,塵憂的孩子也出生了。
天道守恒,修為越高便越難有子嗣,塵憂自從有孕,便將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腹中孩兒身上,不自覺便開始疏忽非寂。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起初隻是怕他冒冒失失衝撞到肚子,所以不準他來自己寢殿,之後孕期過於難受無心再管他,便將衣食住行都交給了其他宮人,再之後便是徹底忘了還有一個孩子存在,隻專心期盼腹中孩兒平安降生。
魔族的幼崽期長,小非寂即便已經十餘歲,卻還是懵懵懂懂如稚童一般,察覺到母親對自己的疏忽之後,便本能地大哭大鬨想博取關注。塵憂起初還願意耐著性子哄他,後來被鬨得多了,終於忍不住對他發了脾氣:“我將你當親生孩兒養了這麼久,你為何就不肯懂事一點,也來心疼心疼我!”
小非寂嚇得呆住,噙著淚茫然地看著她。
塵憂卻隻覺得厭煩:“母親如今懷著孩子很是難受,你若還有一點良心,就乖乖回不利台去,等母親生下這個孩子再好好陪你。”
小非寂看著她不耐煩的模樣,仍是沒什麼反應,塵憂當即看了旁邊宮人一眼,任由宮人將他帶走了。
“母親生下孩子,就會來陪我了。”小非寂回到不利台時小聲嘟囔一句。
然後從這一天起,他便默默盼著孩子出生,盼著母親儘早來看自己,可孩子生下來了,整個幽冥宮都很熱鬨,卻無人記起不利台中,還有一位大閻君在等候母親。
小非寂遲遲等不到母親,便悄悄帶上自己采的花去看剛出生的弟弟,誰知花上沾了邪祟,害得弟弟發了兩日高燒。母親知道後,直接給了他一巴掌。
“母親好不容易生下弟弟,你怎能如此對他!”塵憂紅著眼圈質問他。
小非寂捂著臉,怔怔與她對視。
許久,塵憂歉疚地抱住他:“對不起,母親不是故意的,阿寂原諒母親好不好?”
“阿寂沒生氣。”小非寂小心翼翼地抱住母親,半邊臉上的紅腫十分明顯。
流景在旁邊看得沉默,一時也不知該作何反應。
這一次之後,母子倆的感情有些回溫,但轉眼便是非啟的百天宴。當那個仙風道骨的銀發老人出現,流景瞬間生出濃鬱的殺意,引起非寂識海輕輕顫動。
……這裡隻是非寂的記憶,這個人早就死在自己手下,魂飛魄散、屍骨無存,死得不能再死。流景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終於勉強冷靜下來。
南府仙君一出現,視線便落在了非寂身上。
流景跟在他身邊將近兩千年,對他每一個眼神都了解至深,刹那間看出他生出了嫉妒的心思。也是,非寂這樣不世出的天才,幼時的資質平平瞞得過其他人,但瞞不過他那樣眼神毒辣的人。
他自己資質平庸,靠著無數靈寶和刻苦修煉到達如今的高度,卻也平等地嫉妒厭惡每一個天資卓越的人。所以當他說出那句‘非寂有帝王之相’時,流景半點都不意外。
他想借塵憂、借無數妄想王位之人的手,將這個還未展露頭角的天才扼殺。
事情果然也如他所料想的一般發展,流景就看著塵憂徹底對非寂生出戒心,看著驅風將大半時間,都花費在這個看起來並不特彆的兒子身上,看著非寂一點點變得沉默,原本天真燦爛的眼睛也變得野性晦暗。
流景看得煩躁,隻想儘快將非寂從這場噩夢裡喚醒離開,偏偏非寂沉溺其中,她怕把人強行喚醒會損壞他的記憶,隻能繼續忍著。
結果下一瞬畫麵突變,她出現在一片密林裡。
竟然是天界,非寂來天界乾嘛?流景麵露驚奇,又開始尋找非寂的身影,結果這回沒找到他,反而找到了自己。
嗯,準確來說,是幼時的自己。
她看著小時候的自己腳步輕快地在密林裡摘果子,突然被地上什麼東西吸引,於是拎著籃子好奇地湊了過去。
“一條小黑蛇。”小時候的自己從地上撿起一根細長條。
流景:“……”這畫麵詭異的熟悉。
“好像受傷了,”小時候的自己皺了皺眉,一邊動用靈力給他療傷,一邊嘮嘮叨叨,“我靈骨被南府仙君那個王八蛋鎖了,能用的靈力有限,你能不能活命全看自己造化了,我隻能……你醒了啊!”
流景已經不忍心看下去了,剛彆開臉便聽到小時候的自己哀嚎:“啊啊啊啊你咬我!我救了你你竟然咬我!果然沒毛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一般識海沉睡,能呈現的都是自己難忘的記憶,流景嘴角抽了抽,很難想象咬一個無辜、且救了自己的小姑娘一口,竟然也是非寂難忘的記憶之一。
她歎了聲氣,密林突然化作一片海,她腳下的土地也變成了礁石。
是蓬萊島。
“我就說嘛,怎麼可能沒有蓬萊。”流景勾起唇角,下一瞬就看到少年非寂畢恭畢敬站在蓬萊老祖麵前,老祖不知說了什麼,他難為情地低下頭。
想起當年發現的秘密,流景表情逐漸微妙。
畫麵很快變成報道那日,非啟正帶人欺負他,流景頓時打起精神,想看自己在他的記憶裡會是如何瀟灑出場,又是如何英雄救美——
沒了。
直接沒了。
不光是英雄救美的畫麵沒了,之後有關她的畫麵,要麼模糊一片,要麼直接沒有,他們曾一起做的功課,一起經曆的磨難,在他那裡都是一片模糊,隻偶爾出現幾次清楚的,也都是她在調侃逗弄他,他眉頭緊鎖,顯然不怎麼高興。
“……光記壞的不記好的是吧,這是多恨我啊。”流景震驚。
相比幽冥宮那十年,蓬萊除了模糊還是模糊,最多的內容就是朝霞、海浪和暮靄,偶爾會出現蓬萊老祖的臉。流景無聊地跟著非寂,正思索要不要自己找點樂子時,一抬頭卻發現非寂人不見了。
她心下一頓,正要去找他,周邊的環境變成海邊的懸崖上,流景瞬間呼吸一窒。
非寂白衣沾血,靠在一塊石頭上動彈不得,看著少年的自己步步逼近,一時間麵露絕望:“不、不要……”
少年的自己同樣是一身血,連呼吸都在發顫,卻仍堅定地朝他走去。
“你若、若再往前一步,我定要殺了你……”少年非寂放出狠話,見少年的自己不為所動,立刻拚命掙紮,一時間身體溢出更多的血,臉色也越來越蒼白。
“陽羲,求你……”少年眼角泛紅,整個人仿佛要碎掉,“彆這麼對我……”
少年的自己盯著他看了許久,到底還是以靈力化出匕首,念了聲‘對不起’便朝著他的心口刺去——
“夠了啊。”
流景伸手抓住了匕首,抿唇看向少年的自己,話卻是對身後之人說的:“不過是一場虛幻,何必折磨自己。”
少年非寂怔怔看著她的背影,眼底的絕望如潮水一般褪去。
流景手中的匕首化為烏有,少年的自己和周圍環境也如水一般消散,最後隻剩下一片空白,她回過頭,便對上了成年非寂的眼睛。
“帝君,你醒啦?”流景笑了。
非寂還未從恨意橫生的情緒裡走出來,閉了閉眼睛才冷靜問:“我們在哪?”
“你識海裡,”流景立刻解釋,“解毒的時候你痛得要命,神魂就躲到識海裡來了,我來喚醒你。”
非寂抬眸看向她:“你喚本座?”
“對呀,我來喚帝君,”流景挽上他的胳膊親親熱熱,“除了我,還有誰能走進帝君心裡來呢?”
“這裡是識海。”非寂冷靜將胳膊抽出來。
“跟心裡沒區彆。”流景又挽住他。
非再次推開她:“區彆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