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海屋添籌的茶壺……居然碎了。
婉襄立刻便磕下頭去,心念數轉。
這幾日她心緒不佳,幾乎日日都在房中休息。沒有人能靠近這套瓷器,它們好端端地呆在錦盒之中當然也不會無故碎裂。
是桃葉……
“奴才未能好好保管這套瓷器,出門之時也不曾檢查,請萬歲爺降罪!”
是桃葉不想讓她用這套瓷器邀寵,最終成為雍正的妃子。
可她想得太過簡單了。
這套瓷器偏偏是海屋添籌,偏偏是雍正生了重病的時候……他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極其迷信命理,這是何等樣的不祥……
婉襄幾乎要發起抖來,不敢再探望雍正的神色。
那隻手伸到她眼前,取出了錦盒之中的一枚花釘,仔細欣賞了片刻,“你有一雙巧手,碎裂的瓷器都能再生,何謂不祥?”
婉襄仍舊不敢抬起頭,她無可抑製地陷入了一種沮喪之中,甚至連再看一眼那些碎片都不敢。
“朕本想著自己是天子,怎能要你一個小小宮女的東西。”他將那枚鏨刻著亭台的花釘重新放回了錦盒裡。
“若修複之後真是一套極好的瓷器,朕大約也舍不得用,所以這樣也好,朕收下了。”
雍正這般說完,婉襄才有勇氣抬頭望向他。
他的笑意裡盛滿了燭光與雪色,似乎已經等待她的眼神許久了。
在錯愕中婉襄的眼淚不自覺落下來,他伸出手,用溫暖的指腹抹去了那兩滴淚,“今日是萬壽節,不許再哭了。”
太親密了。
婉襄再一次低下了頭去,她聽見雍正輕輕咳了一聲。
不知他又想起了什麼,轉而望向了微微明亮的窗欞,有些沒頭沒尾地感慨了一句:“皇考留給朕的,並不是盛世。”
婉襄讀過那段曆史,她知道的,世人總說“康乾盛世”,仿佛那時國富民殷,吏治清明,全然沒有一點腐朽弊病。
但其實康熙交到雍正手裡的並不是世人所想的,那般好的盛世。
康熙帝晚年看似實行的是“寬仁”之政,對於身邊許多臣子、皇子貪婪不法的行徑都沒有嚴加懲處。
其是隻是身體衰弱,倦於政務,以至於許多社會矛盾都浮現了出來,早已經不是“寬仁”,而是“縱馳”了。
“人心玩愒已久,百弊叢生。朕登極之初,便想要移風易俗,有雄心壯誌,躋斯世於熙皞之盛。”
“朕臨禦已有八年,近來卻格外彷徨迷茫。若不能政治一新,乂安民心,便是與天同壽,於朕又有何加焉?”
雍正是個很好的皇帝。
宗室之中,禮親王昭槤在《嘯亭雜錄》中評價他:“憲皇在位十三載,日夜憂勤,毫無土木、聲色之娛。”
若這樣的皇帝仍舊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戰戰兢兢,日夜反思,這世上也就沒有什麼皇帝能夠安寢了。
他大約是知道婉襄聽不懂,沒有繼續說下去。
但婉襄其實從他方才的話裡窺見了一部分他這場病的病因,她之前所以為的準噶爾戰事隻不過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而後他又歎了片刻的氣,將自己的目光落在了那隻蓮瓣紋瓶上,“皇阿瑪在位的第三十七年,賞賜朕與八弟之上的諸兄弟郡王、貝勒之位。”
“朕以上的兄弟為郡王,以下為貝勒,朕也隻得了貝勒之位。那時有大臣為朕進言,皇阿瑪不允,評價朕‘為人輕率’。”
“後來有一次他召朕入乾清宮議事,便特意將這隻花瓶賞賜給了朕。”
這是這隻花瓶背後的故事,但應當並不是全部。齊妃那一日的臉色,婉襄始終不能忘記。
“朕登極之初,得皇考聖靈庇佑,龍體甚安。近來久病,常思及舊日之事,與皇考及諸兄弟相處,又念及朕的那些兒女……”
“烏仁圖是朕的第一個孩子,弘時也是朕第一個活到成年的兒子……他們都已經不在了。”
他再一次將那個花瓶拿在手中,婉襄知道他將要告訴她的,就是有關於這個花瓶的另一個故事。
“五十九年,皇阿瑪將三哥與五弟的長子以及朕之長子弘時都封為了世子,照貝子品級。”
康熙五十九年,隻有三位阿哥有親王爵位,雍正既是其中之一,康熙自然會對弘時一視同仁。
有關於弘時的史料記載之中並沒有被封為世子的這一段,這並不合常理,因此有許多史學家認為是被乾隆刪除的,他要維護他的正統地位。
婉襄記下這一段,也算是彌補了史料的空缺。
“朕那時便已經知道弘時多有朕年少時的習氣,因此將皇阿瑪贈與朕這個意義非凡的花瓶贈給了他,望他戒驕戒躁,可惜……可惜到最後還是落得瓶碎人亡的下場。”
從雍正的話語之中,婉襄明白他曾經是對自己的這個長子寄予厚望的。也難怪齊妃看見這個花瓶會神色驟變了。
她是想起了亡子,想起了與自己擦肩而過的富貴榮華。
婉襄不想讓皇帝繼續回憶下去了,她抬起頭,滿眼真摯地望著他:“萬歲爺究竟是哪裡不舒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