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心腹之臣,也應當時常敲打,並不是防備之心,恰是不想彼此生嫌隙的光明正大之舉,是帝王溫和的禦下之術。
婉襄一連看了幾張,張張都覺得不錯,也都掃描到了係統裡。
正得趣味,雍正卻忽而捉住了她的右手,將一支隻紫檀木管筆塞進了她手裡。
紫檀木體輕,且氣味芳香,提筆之時便有淡淡香氣縈繞鼻尖,使人心情舒暢。
筆毫為上等秋兔毫,毫穎緊束,尖齊而健,是適合書寫小楷的。
這樣的筆,乾隆時期留下不少,雍正年間的卻少。
“朕已知你讀書識字,知你於許多事上頗有見地,卻還不知道你的字寫得如何。”
他站起身來,親自為她鋪陳了紙張,又用雙手將她籠住,歪著頭看她,笑意清潤,言語卻鄭重地如同下旨,“朕不會笑話一個小小女子的。”
婉襄同他對視著,包裹著她的明黃色距離她如此之近,像是要將她也熔進其中,令她順從。但她拒絕了。
“小小女子也未必會令萬歲爺這般英偉的大人物嘲笑的。”
她提筆略想了片刻,從他限定的小楷之中叛逃,落在素紙之上的是四個大字,“朝乾夕惕”。
此語最早出自《周易·乾》,原文為:“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乃鎮日勤奮,毫無一點怠慢疏漏之意。
雍正帝以為唯有人主才當得起這四個字,登極之初便以此自勉,他作為皇帝的這一生,也恰是這四個字最好的印證。
這四個字寫完,婉襄和雍正同時怔愣了片刻,大約都是在感歎她字跡與雍正的相似。
她從前學習寫軟筆字,臨摹的都是雍正的朱批諭旨,字跡有所相似,也是無可厚非之事。
但那時她麵對的一切都是靜物,捕捉不到幾百年前落筆的心緒。
她隻能猜測他在寫下這些朱批時的神情、語氣,想象他在燈下對抗疲倦,落筆是一手遒勁嫵媚的行書,內容卻是:“燈下所批,字畫潦草”、“又係燈下率筆,字跡更屬可笑。”
此刻是不同的,他就站在她身後,也許下一刻就會出言品評。
她必須要先出言為自己解釋:“嬪妾幼時隨怡親王府裡的小格格習字,那時臨摹的便是先帝爺的字跡。”
雍正的字跡曾被後世形容“肖似乃父”,也得到過康熙自己的認可。
若說婉襄臨摹的是雍正自己的字跡,未免有“過於用心”之嫌。她希望他們之間的關係純粹一些,至少不要有這樣沒必要的誤會。
“倒叫朕不知如何品評了。”
婉襄練字時是拿出了學習鋦瓷的勁頭來的,她的字不說十分,總有八、九分像雍正。因此他自然難以評論。
誇她便是誇自己。
“往後朕若再有賜字之事,便可悉數交由你代勞了。”
這當然隻是一句玩笑話,帝王賜字的意義是完全不同的。
總之雍正並沒有多問什麼,左側的防備鬆懈了些,她便不動聲色地從他的懷抱之中掙脫了出來,不輕不重地揶揄了一句。
“萬歲爺實在很懂得用人,不過短短兩日,嬪妾已經身兼三職了。”
嬪妃,鋦瓷匠人,還有禦用代筆。
她說完這句話,小順子恰好自殿外走進來,躬身請雍正與婉襄,“萬歲爺,晚膳已經擺好,請您和答應主子移駕東暖閣用膳。”
本是正常的一句話,便又要做出怪模樣來,拿手將眼睛一擋,“奴才可什麼都沒有瞧見。”
實際上婉襄與雍正也並沒有做什麼,不過安靜地同彼此對視而已。
雍正便笑著將一本請安折扔到了他腳邊,“就是你愛作怪,來日定然讓你師傅扒了你的皮。”
小順子仍舊笑嘻嘻,“萬歲爺若想扒奴才的皮,何必讓師傅來動手,您一聲令下,奴才自己便褪了這層皮奉予您和答應主子了。”
“便是可惜答應主子不會打鼓。奴才聽聞先帝爺在時,真有用人皮做的鼓呢,如今倒是沒有了。”
康熙曾以貪官的人皮為鼓,使人們千敲萬擊,以表達他對於貪官的痛恨。
“凡官必腐,大官大貪,小官小貪,無官不貪”這個想法幾乎已經成為了定式,但雍正於這個問題上倒做了些不同的改革。
在他成為皇帝的第三年便推行了“耗羨歸公”的政策,在各省官員俸祿之外另外給予一筆“養廉銀”,以減少官員盤剝百姓,貪汙腐敗的情況。
小順子這番話看似是在插科打諢,實際上是很高明地拍了雍正的馬屁。
婉襄常常覺得小順子為人太過輕浮了,可遇事之時能機變若此的小太監,或許也實在沒有幾個,所以他能成為蘇培盛的徒弟。
雍正自然也聽出來了,又隨手將一本請安折子扔到了他麵前,“自己去你師傅麵前領罰。”
小順子將那兩本奏折都撿了起來,而後躬身在殿門前等著。
雍正牽了婉襄的手,路過他時他又行下禮去,“奴才謝萬歲爺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