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的燈花為她們的沉默與悲傷所壓製著,一直到燃儘都不曾爆處一朵。
下人們進來換銀缸上燭火的時候婉襄聽見富察氏輕輕地歎息了一聲,艱難地舒展著她的腰肢。
“四阿哥過來便已經足夠了,福晉又何必自苦。”
本來就已經惹雍正忌憚。
從婉襄的話語裡,她聽不出任何的情緒與偏向。
她也還是很誠懇地回答,“十三皇叔是國之棟梁,損失此等良臣,實是我大清之殤。”
這是真話。
“急躁容易出事端。”
她指的是四阿哥,這也是真話。
而後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隱隱傳來的哀泣之聲是這個夜晚永恒的旋律。
這哭聲太折磨人了,婉襄想要擺脫,“已故多羅貝勒弘暾的福晉,是怎麼回事?”
在經過院中那一片人群的時候,她看見了剛剛被人帶進來,跪在最後麵的小富察氏。
她們都是富察氏,婉襄想,她應該是知道她的。
“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做為未來的皇後,富察氏的修養與文學造詣都在尋常女子之上。
可這句詞,她吟誦時沒一點少女的嬌羞嫋娜,滿是惆悵。
注定了這個故事會以悲劇結尾。
“蒲爾彆和已故多羅貝勒弘暾是青梅竹馬,長成之後素來待彼此以誠以禮,不曾逾矩一步。”
“終於到了要給弘暾選福晉的時候。而蒲爾彆是我族中的侄女,我是四阿哥的福晉。”
滿族人並不介意這些,阻止他們在一起的是其他的事。
“怡親王乃是國之肱骨,弘暾本來會成為他的繼承人。“
“額娘交好的是怡親王府的瓜爾佳氏側福晉,十三皇叔和兆佳福晉公忠體國,考量的不會是他們親子的喜好。”
富察氏姑侄若同時嫁入皇家,一位為天子婦,另一位又是怡親王府未來的王妃,先會助長富察氏的威勢,而後也是無形中將怡親王府拉攏到了弘曆這邊,增添他繼位的籌碼。
婉襄忽而明白了,熹妃素來有拉攏怡親王府的意圖,去歲將她拉攏到永壽宮中,未必沒有知她與怡親王府親厚,借此拉攏的意思。
怡親王當然不肯這樣做,他心裡隻有他的君王,他的四哥。
有國無家。
“蒲爾彆一日日地消瘦下去,家中人看了心疼,她反而寬慰我們。”
“額娘做不到的事,我去求了皇額娘——那是我唯一一次沒有以弘曆為先來考量得失。”
小富察最後還是被指婚給了弘暾。
“皇額娘真是個好人,從來都大公無私,最重要的是,她並不覺得後位能被皇位威脅,或者說她也並不是那麼在意她的後位。”
富察氏眼中的皇後,和婉襄眼中的是不一樣的。
皇後在去歲臘八夜的表現,決不是不在意後位和權柄。
“她最終幫了蒲爾彆和弘暾,皇阿瑪下旨的時候蒲爾彆高興壞了,因為茶飯不思太久而暈了過去。醒來之後一直握著我的手,感謝我……”
截然而止。
結局是年少夭折,交歡未久又分離。
彩鳳孤飛,彩鳳孤棲。
而後畫麵轉變成怡親王府的另一場喪事,是劉婉襄的記憶,痛不欲生的人群中增添了怡親王本人的身影。
“蒲爾彆截斷了她的頭發,前往怡親王府,要求以未亡人的身份為弘暾戴孝,參與治喪之事。“
非國喪或是喪夫,滿族女子是不能斷發的。
“十三皇叔堅決不許,蒲爾彆跪在王府門前哭了一夜,一直到第二日的夜晚時仍舊不得允許,她才被叔父接回家中。”
“自此每日縞衣素食,絕不矜妝。年節宴會亦避地很遠,從不出席,才過了兩年……”
婉襄腦海中又勾勒出那個高大又病弱男子的形象,他這般對待蒲爾彆並不是因為他心狠,而恰恰是因為他有一個寬厚仁慈的心。
激痛之下無暇後思,他不願意這樣年少的一個姑娘為了過往的一段愛情而葬送了一生,把自己從紅妝埋進青燈古佛之中再不得脫身。
這樣的一個人,今日永遠地離開了這裡。
畫堂燈已滅。
婉襄心中如有劇痛,令她不自覺地捂住了胸口。
無數劉婉襄的回憶把怡親王故事送到她眼前來,她終於從迷茫之中掙脫出來,放聲大哭。
富察氏亦流淚,直到有一個小丫鬟慌裡慌張地闖了進來。
“請問劉貴人娘娘在這裡嗎?您的父親劉管領想要見您,此刻正候在花園之中。”
帶進來一陣濃重的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