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親王事事都以雍正為先,公心為重,自身性命為輕。
她再一次深切地感覺到了傷痛。
而雍正接下來的話更如是,“朕知他病勢沉重,即刻前往王府,而他……而他就像是知道朕什麼時候會入府一般,不肯以永訣傷朕懷,即脫塵而去……”
言及最後,聲已喑啞,婉襄的眼淚粘濕了他的喪服,亦如他的眼淚在案幾之上彙成潭水。
他們都在極力地隱忍著,假裝聽不見彼此的抽泣之聲,不讓彼此在這空蕩的養心殿,這漫長的夜晚之中看起來那樣可憐。
婉襄根本就安慰不了他什麼,他向來是比她更堅強的一個人。
他仍然能夠強作精神理事,便如此刻。
“兆佳福晉哀思成疾,怡親王爵名分未定,如今怡親王府中諸事皆交由朕親自裁決。”
“朕已下諭,將怡親王之長子弘昌發往十三弟之陵寢為其守靈,待陵園竣工之後便自王府動身。”
婉襄知道這是為什麼,他本不必在這時候處理弘昌的,他畢竟也是怡親王的兒子。
那一夜怡親王府子孫妻妾皆跪於院中,獨不見弘昌。
劉滿不是不知規矩的人,不會在這時候邀約婉襄私自在怡親王府花園之中相見。
那前來報信的丫鬟渾身酒氣,是從那一夜喝得爛醉的弘昌身上沾染的。
杯中醁令他完全忘記了孝悌禮義,忘記了行事常理,甚至忘記了畏懼天威。
他對他生身父親的死毫無哀痛,對婉襄仍存不軌之念。
那一夜婉襄當然沒有赴約,前去赴約的是富察氏身邊的宮女。
一個諳熟武藝的宮女,將爛醉的弘昌推入水中奄奄一息之後,再將他拖到了瓜爾佳氏的院落裡。
這些都是不會寫在史書裡的,婉襄也沒有打算用這樣的事情來煩擾雍正的,至少不是現在。
但他已經知道了。
“婉襄,說一些王府舊事給朕聽吧。”與怡親王有關的,再無關緊要都好。
婉襄努力地,搜尋起了劉婉襄的記憶。
“我記得有一年近清明時節,央求了母親好久,終於能隨母親出門去逛一逛街市。”
“記得那時京師繁盛,道路兩旁儘是賣各樣事物的攤販。”
“小油雞,小鴨子被困在竹籠裡嘰嘰喳喳,我每次看到都要停留許久。再便是要在糕點攤前駐足。”
那般景象在婉襄麵前流過,便仿佛當真經曆一般。
“三月榆初錢時,采其葉,清洗之後蒸熟,再合以糖麵,小販口中的名稱樸素,卻也最確切,就隻叫做‘榆錢糕’。”
“香飄十裡,我的口水便跟著流出十裡,可榆錢重於銀錢,母親並沒有餘錢能買給我,哪怕是嘗一嘗。”
“一整個春日,我都惦記著那些榆錢糕。終於想起來姐姐會做麵食,或者我隻需要想辦法找來榆錢。”
婉襄忍不住低頭笑了笑,像她這樣為一點口腹之欲日思夜想,在他眼中應當是很不可思議的事。
“我在怡親王府裡轉啊轉,也不知道是轉到了哪裡,終於找到了一棵高大的榆錢樹。“
“無人采擷——我完全沒有思考究竟是為什麼無人采擷,脫了鞋子便爬到樹上,將衣裳打成結,在其中塞了滿滿一捧榆錢。”
“但那時候我還是太小了,身量比同齡的女孩子都矮小,能摘到的枝條畢竟有限,且都是已經開花的。”
開花的,便已經過了時節了。
“我站在樹上發愁,忽而有人從那榆錢樹旁的書屋裡走出來,好奇地望著我。下婦之女,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王爺。”
劉婉襄那時當然也不知道,這棵榆錢樹所在之地,是怡親王的書房。
他是用怎樣的目光去看待那個忽而出現在樹上的少女的呢?
他或許從她眼中的渴望裡,看見了天下萬民的窘迫,以及樂觀。
“王爺幫我摘了許多許多的榆錢,又幫著我將那些榆錢都送回到了下人所住的臟亂街巷,我的家裡。”
“我家裡的人,街巷裡的人跪了一地,懵然的隻有我和我的妹妹。”
“她也跑到王爺身旁,拈起王爺竹籃中的榆錢,開心地央求母親晚上給我們蒸榆錢糕吃。”
那一夜她和兄弟姐妹們都圍在灶台邊,他們終於都吃到了榆錢糕。
怡親王是那樣溫和,那樣能體察下情的偉人,他知道了他們的難處在哪裡,更加寬和大方地對待他們每一個人。
增加了平日的例銀,更增添節日賞賜,從此以後她不必再為春日的榆錢糕煩惱,這街巷裡的每一個女孩子都如是。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婉襄……婉襄……”他握著她的手泣不成聲,使得她再不能說下去。
“下一次朕再去怡親王府奠酒舉哀,你陪朕去,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