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襄跪在勤政親賢殿, 雍正的床榻之前。
夜晚很安靜,夏夜裡的蟲聲蛙鳴都被隔絕在雕欄畫棟之外,入目皆明黃色, 也同那一片白茫茫大地無乾。
到這樣的時候了,他和她之間仍然隔著一重一重的帷幔,朦朧到隻能看見彼此的身形。
輕紗上更有燭光,將他們各自的邊界都模糊。
先開口的人是雍正,“十三弟生前已經為朕擇定了陵址, 此地位於易縣永寧山下,山脈水法,條理詳明, 乃諸吉鹹備之地。”
久不相見,一開口便是萬年之後的歸處。
“朕一生不甘居於人下,如若入葬東陵,則勢必要處處以皇考為先, 不能逾越皇考陵寢之製……”
就算是皇帝, 很多話也不是能隨心所欲地說出口的。
她的心緒就像是夏夜驟雨的荷塘,為他的話語打擊地一團遭。
漣漪都失去了章法,三三兩兩地碰撞在一起, 一個接一個地碎開。
“四哥。”
婉襄低下頭去,打開了小順子遞給她的那隻剔紅荷花紋圓盒。
去歲她為他修補的那隻白瓷茶盞放在其中,另外還有那枚海屋添籌的花釘,他如今都送給她, 還給她。
婉襄將那隻花釘小心翼翼地拿出來, 放在手心裡。
它所屬於的那隻瓷壺曾經被惡意打碎,那時她跪在他麵前戰戰兢兢,何嘗不是為了他戰戰兢兢。
海屋添籌碎裂意味著的是天年不永, 他不怪她,她又怎能不怪自己,以至於鬢發散亂,衣衫不整,卻也頃刻之間就跪在了這裡。
他一定是感覺到了不祥。
“這花釘上的紋樣是海屋添籌,您會千歲萬歲的。”
重重帷帳之內,她清晰地聽見他輕哼了一聲。
“這隻花釘朕一直用心珍藏,卻並非朕深愛其義,人之有生必有死,譬如晝夜……朕既不畏生,便不會畏死。”
婉襄的心中越加悲愴,他今夜似乎一定要在她麵前提及生死之事,一遍又一遍地打擊著她,將她的心揉碎若齏粉。
“你從前說朕是守財奴,是因為你仍然不夠清楚,朕從皇考手中接過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
他說完這些話,因為疲憊停頓了很久。
“皇考晚年疾病纏身,又受聖名牽絆,不得不施以寬仁之政,守成而已。以至於臣下耽於逸樂,結黨懷奸,陽奉陰違。”
“吏治腐敗,民生凋敝,雍正元年國庫存銀僅有兩千三百六十一萬又一千九百零十九兩,不過如今三分之數。”
他的身體狀況太糟糕了,以至於悲傷淩駕在豪言之上,隻能令聽者心中淒楚。
“朕即位之初,十三弟日日入宮,朕與他便日日都坐在一處發愁。”
“殫精竭誠,誌慮精白,方有如今國帑充盈,吏治清明,百姓安堵之貌。”
雍正輕輕地歎了口氣,“婉襄,你還記得這隻白瓷杯子提醒朕的事嗎?”
婉襄的手指落在那隻杯盞之上,上麵的花釘光潔如昨,曆數著她修補它時的心跡。
還有,“勿要倔強,勿要傲慢,勿要傷了愛人之人的心。”
帷帳之內的雍正安靜了片刻,他的手放在胸口,壓製著的是他的痛苦。
“朕於天下已有所交代,所以朕想,朕也應當於你有所交代。你曾說朕萬年之後,你願將你的餘生埋葬於宮牆之中……”
或者是那一夜的爭吵於彼此而言都太痛了,他沒有再說下去,餘音埋藏在一聲歎息之後,他給她的是他的交代。
“婉襄。”
時隔一月之後他再一次喚著她的名字,令她心神一顫。
在佛樓前一雙手用力按壓著粗糲地麵時留下的每一處細微傷口都開始瘋狂地齧咬、進攻,蠶食著有關自我的意識。
還有……
她分明知道她此時不會失去他的,但她仍然害怕。
“朕會放你出宮,會將雍和宮中的所有錢財、物品都留給你。朕說過不要你做什麼節婦烈女,說到做到。”
婉襄原本以為那一夜他提及自己也會死,是想要限製她,想要告訴她她也逃脫不了被一座牌坊壓於身下的命運。
卻沒有想到,原來他準備要放她走。
所有的觸覺、感官都在這一瞬間閉塞了。
那些看不見的蟲蠹不再蠶食著她身體裡屬於劉婉襄、或者柳婉襄的意識,不再強硬地要求她二者保全其一。
不要求她做一個完全歸化於封建製度的宮妃,或者,一個來自未來,滿身反骨的科研者。
婉襄的笑容之中仍然滿是嘲諷,“所以我對於四哥而言不過是一件珍玩,不能令四哥滿意,改造亦不成,說送走便送走。”
帷帳之後的雍正也很快冷笑起來,“真是個狠心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