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惠公主沒有傳步輦, 堅持要自己走回去,婉襄也隻好由著她。
她並不想回到天然圖畫去,一路都隻往人少的地方走, 一直走到平湖秋月時,她才終於停下來。
擺了擺手,讓身旁侍奉的人都退了下去。
夜晚寒涼,婉襄讓桃實去取兩件披風過來, 而後自己一個人陪著和惠公主在平湖秋月的敞軒裡坐下來。
和惠公主根本就沒有喝醉,她一路上不過都是裝醉, 以免有人借題發揮, 要責怪她提早離席之錯。
此時的九州清晏之中宴席應當已經結束了, 雍正正忙著領著諸嬪妃祭月, 而後圍坐說話。
皇後說過了,和惠是他唯一成年且在場的女兒。
她還是沒有陪著他。這最後的一個中秋。
婉襄與和惠公主在敞軒裡坐著,和惠公主隻是抬著頭, 靜靜地望著天邊的一輪明月,很長時間都不發一言。
婉襄以為自己知道她在難過些什麼,可等她真正開口,她才發覺還有彆的。
“阿瑪都走了一年多了。”
她在想念怡賢親王, 儘管她從沒有在婉襄以及富察氏麵前提過。
“我八歲時入宮, 自此往後, 再也沒有同我的親生阿瑪、額娘一同度過中秋這團圓之節。”
雍正收養了其木格,而後她就從郡主變成了和碩公主。
所享受的榮華富貴當然和郡主是不同的,但, 失去的東西,也是根本無法彌補的。
那時她也不過九歲,即便有了對事物初步的認知, 最終的決定,還是大人們做的。
被收養成為公主,究竟是不是她的幸運。
“皇阿瑪和皇額娘都對我很好……沒有人虧欠我什麼。可有些東西失去了便還是失去了。”
她說的沒有錯,譬如婉襄,也是放棄了她原本穩定安寧的生活。
但婉襄總是覺得自己得到的更多一些,因此並不會在酒後感覺到失意。
她有些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和惠公主。
平湖秋月附近的睡眠很平靜,然而波瀾仍舊永不止息,沒有終點。
一陣涼風吹過來,和惠公主的酒意仿佛完全被吹散了。
她恢複成平日端莊老成的模樣,“婉襄,今夜我看你滴酒未沾。”
婉襄淡淡笑了笑,“去歲公主不在圓明園中,所以不知道我在宮宴上喝多了酒,最後在萬歲爺麵前出了醜。”
和惠靜靜地凝望著她:“我從未見過皇阿瑪這樣喜歡一個女子,我做他的女兒,不長不短,也十年了。”
婉襄也不覺偏過頭,同她對視,“對敦肅皇貴妃娘娘也沒有嗎?”
他們隻是沒有相愛過,並不是雍正沒有愛過。
“在我看來,他也是喜歡過的。隻不過那時對他而言,規矩體統,帝王威儀與名聲還是最重要的,他對她的愛越不過這些。”
“敦肅皇貴妃娘娘的身體一直不好,然而孝恭仁皇後重病之時,她仍然侍奉左右;及至孝恭仁皇後喪禮,皇阿瑪免了命婦們行禮,卻也沒有免去敦肅皇貴妃跪禮。”
“皇阿瑪固然為敦肅皇貴妃之喪悲傷失態,也選擇了兩個特殊的字給她做諡號,但她在生時他並沒有像待你那樣體貼,也是事實。”
和惠停頓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氣,“人出現的時機是很重要的,最悲哀的是愛上了一個不懂得愛,卻又不自知的人。”
婉襄沒有了解過和惠公主與她額附博爾濟吉特·多爾濟塞布騰之間的夫妻關係,但從如今和惠公主長居於圓明園中,與額附兩地分居來看,或者,他們之間的感情也並不是那樣好的。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我的阿瑪是好酒量,年輕時跟著皇瑪法出塞,連草原上的蒙古王公們都喝不過他。我大哥弘暾自小便被他帶著喝酒,我最喜歡大哥,也總是纏著他。”
“阿瑪和大哥喝酒,我小時候就在一旁替他們各自數著……多麼好的日子。”
“阿瑪這一生恣意的時間太短了……”
說完這句話,和惠公主忽而掩麵,聲音就像是大雨降落未落的陰天一樣悶悶的。
“可即便……可即便皇瑪法這樣對待他,若是有人在他麵前誇讚皇瑪法的豐功偉績,他也還是會高興地手舞足蹈……”
婉襄忍不住伸出手擁抱著她,也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希望她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儘快從此刻的悲傷裡走出來。
“皇額娘也病入膏肓了……人的一生根本就是在不斷地失去……”
婉襄輕撫著她的脊背,禮服之下,她根本也已經病骨支離,她能摸到她一節一節突出的脊椎。
最後還是富察氏為她們各自披上了披風,站在她們身旁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