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和惠公主終於不再哭了,婉襄才開了口,“伯塔月,你怎麼會過來的。”
“皇阿瑪覺得於月下閒談無趣,很快便令眾人各自回去了。我去天然圖畫探望了皇額娘,她已然歇下,再問及其木格,宮人們說她並沒有回來。”
“我想了想,覺得她應該是來了平湖秋月。”
富察氏握住了和惠公主的手,“雍正二年,就是在這裡,其木格吟詠蘇東坡的《水調歌頭》,而為皇阿瑪看中,接入宮中撫養。”
“仰頭看月亮太累了。”
富察氏說完這句話,徑直在敞軒的地麵上躺了下去,“不若放肆一些。”
她睡在厚重的披風之上,秋夜的涼意落在地麵上凝為霜雪,卻並不能傳遞到人身上。
和惠公主笑起來,迫著最後一滴淚落下,而後也如她一般在地上躺下來,同她肩並著肩。
婉襄也這樣做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阿嫂,你應該帶一壺酒來的。”
富察氏望著明月微笑,“你們說,躺在月夜下的草原上究竟是什麼感覺,瑪法說,能聽見很多生靈的聲音,但內心卻是寧靜的。”
“阿瑪從前跟著皇瑪法出塞,常常在深夜的時候和皇阿瑪一起縱馬出門,漫無目的地閒逛,而後飲酒。”
“小時候皇額娘也總是同我說起她小時候在草原上學騎馬的事情,那麼無憂無慮,讓她一生都惦念著草原……年輕多麼好啊。”
和惠公主說完這些話,忽而劇烈地咳嗽了一陣。
富察氏和婉襄隔著她同彼此對視了一眼,最終不打算出言關懷,提醒她她此刻的虛弱。
人生得意須儘歡,婉襄知道,和惠公主已經不剩下多少時間了。
腦後的燕尾給予了婉襄並不舒服的支撐,她用力地將它壓了下去,“你們說,中秋節時的月亮,當真會比其他的滿月更圓一些麼?”
和惠公主終於舒服了一些,輕笑起來,“那中秋節的月亮和上元節比起來,究竟誰更圓?”
都是團圓之節。
富察氏總是更為務實,“你說今年我送去給你的桂花餡元宵很好吃,等到明年上元節,我仍舊給你送。”
和惠笑著偏向她的方向,“聽者有份,也給婉襄送一份吧。”
“我當然不會偏心。”
這個話題結束,明月太過皎潔美麗,三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片刻。
“中秋過後,皇額娘就要搬到暢春園去了。我想要照顧她,也要跟著她一起走。”
沒有多少時間了,她們見麵的機會也是寥寥。
隻有婉襄知道這即將是永訣,一瞬間心如刀絞。
富察氏仍然寬慰她:“皇額娘吉人天相,這些年身體一直不好,也不是麼有危重的時候,不也一樣挺過來了?”
“其木格,你自己的身體也不好。桑齋多爾濟還小,他也需要額娘的照顧,你要照管好自己,不要讓其他人一麵擔心皇額娘,一麵擔心你。”
和惠又深吸了一口氣,轉頭望向明月,“阿嫂,我知道了。”
“皇阿瑪慧心獨具,四哥能娶到你這樣的妻子,實在是他的福氣。也難怪他能有福氣成為未來的帝王。”
風聲不會將這秘密傳出去,她們之間隻有彼此。
富察氏想要讓這氛圍輕鬆一些,“怎麼,此時便想著要討好我了?皇阿瑪會千秋萬歲的,也許四阿哥登極的時候,我牙都已經掉光了。”
“到時候你若是為你的兒媳婦,草原上的性格烈的姑娘欺負了,我可為你做不了主。”
都是那麼久遠的事了,和惠公主伸手去撓富察氏的癢,幾乎整個人都欺身上去。
平湖秋月的敞軒之前一片空蕩,笑聲傳了很遠,驚起了一片白羽的水鳥。
像是怡賢親王薨逝那一夜,漫山遍野開遍的白花。
“不要緊,我還有婉襄。那時候她都該是什麼了?至少也是個貴妃。有公主,有貴妃,有未來的皇後,桑齋多爾濟什麼都不必害怕。”
誰都知道現在害怕的人是誰,和惠公主最清楚自己身體的狀況。
沒有人願意提起。
富察氏第一個從地上站了起來,“已經很晚了,地上的寒氣要令人受不住了。”
她伸手先攙扶了和惠公主,而後和惠公主將自己的手遞給了婉襄,各自在敞軒之中站好。
天上的圓月清冷地好像會一直都在這裡,但也誰都知道,很快就是天亮,它會一點一點消殘下去。
婉襄所知的事情,注定了今夜她不會真心實意地高興,不如早早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