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哭, 彆哭。婉襄……你去玩吧。”
婉襄睜開了眼睛,皇後的聲音一下子消失不見了。
秋日的陽光透過養心殿東暖閣的窗戶灑落在她身上,又暖又疲憊, 眼前這一冊《古今圖書集成》的書頁都被她壓折了, 她也不知為什麼, 在這時候還能睡著。
雍正大步流星地從明間走進來, 望著婉襄的笑容裡頗有些無奈,“朕要同大臣們議論商討西北之事,隻怕很吵,你去後殿裡睡吧。”
他分明是要將她趕到後殿裡去, 卻又在她身邊坐下來,讓她能夠靠著他。
她今日實則什麼也做不成,睡著又怕錯過消息,在他懷中輕輕搖了搖頭。
金銀線繡成的五爪金龍粗糲的質感摩挲著她的肌膚, 讓她清醒了一些, “四哥和諸位大人們好好議事吧, 我還是想呆在這裡。”
婉襄忽而想到什麼, “應該沒有什麼是我不能聽的吧?”
雍正有片刻沒有說話,再開口時聲音有些沉悶, “實則朕也沒有心情議彆的事,上午才從暢春園回來, 皇後……”
婉襄在心裡歎了口氣, 出言安慰他:“皇後娘娘吉人天相,會沒有事的。”
儘管她知道就是今日,就是午後。
蘇培盛忽而急匆匆從明間走過來,雍正下意識地鬆開了婉襄,從長榻上站起來, “朕馬上就……”
蘇培盛方才神情急切,此時偷偷抬頭望過雍正一眼,便迅速地低下頭去。
“萬歲爺……請您節哀,皇後娘娘剛剛……剛剛崩了……”
雍正立刻就伸手按住了自己的頭,似是巨痛無比,亦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要蘇培盛和婉襄兩方合力,才勉強沒有倒下去。
他們引導著他重新在長榻上坐下來,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許久都不曾消退去。
“朕上午才去探望過皇後,朕上午……”
淚水不斷地從指縫中漫溢出來,他的身體微微地發起了抖,婉襄想要像平日一般向著他伸出手,卻發現她做不到。
因為她也同樣地被淹沒在了蘇培盛的那句話裡,儘管她早知道。
“她有沒有說什麼?”
“皇後娘娘昨夜念了一夜大阿哥的名字,臨走之前意識已糊塗了,也仍然……念的是大阿哥的名字。”
以為忘了。但其實沒有。
誰又能忘呢?
東暖閣中無聲,誰都不想在這時候發出任何的聲響,直到——
“萬歲爺,幾位大人都在殿外等候您接見。因已得知皇後娘娘崩逝之事,所以……”
他們也不知道該怎樣辦才好。
雍正放下了他的手,婉襄在他背後,看不見他的表情。
“令他們都先回去,朕要去暢春園。”
數十年夫妻……忽而便是最後一麵。
小順子輕聲應了“嗻”,而後轉身出去和大臣們傳達雍正的意思。
這個過程之中始終鴉雀無聲,暢春園的喪鐘不能回響在紫禁城的天空裡,雍正找到了長榻上婉襄無處安放的手,好像終於下定了決心。
“為朕準備好馬車,朕……”
他的話才說到一半,又搖搖欲墜起來,轟然倒塌在長榻上。
但是他的意識並沒有失去,所以還能聽見小順子匆忙進來稟報的聲響。
“萬歲爺,幾位大人仍在殿外,請求您顧念龍體,勿要再趕往暢春園去了。您的龍體……”
就算是說實情,也像是詛咒,所以小順子不敢再說下去。
以雍正如今的情形,便是能夠抵達暢春園,又能如何呢?
歸去的便已經去了。
婉襄當機立斷,跪在雍正麵前,“八月時皇後娘娘曾與嬪妾長談,亦曾言及身後之事。娘娘遺言與萬歲爺夫妻數十載,得蒙照料,已不勝感激。”
“更切切囑咐您萬不可因其身後之事損傷龍體,請您收回前往暢春園親視含斂的聖諭,保重龍體。”
皇後其實什麼都想到了,在她糊塗之前。
她不是沒有留下任何言語給雍正,隻是借由婉襄來傳達而已。
“熹貴妃娘娘已經趕過去了,嬪妾會同裕妃娘娘一同到暢春園去。皇後娘娘是國母,為國家,為您辛勞一世,其喪儀定然會儘善儘美。”
雍正那麼在乎身後之事,他此生唯一的妻子,也應該得到最好的照顧。
雍正一點一點地,鬆開了與婉襄交握的手。
婉襄緩緩地站起來,朝著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