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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人當然沒有自己的車輦,婉襄是同裕妃同車前往暢春園的。
這一日的裕妃出人意料地沉默,她比婉襄更早地在鈿子之上佩戴了白花,坐在馬車的角落裡不說話。
於是婉襄也不說話。
暢春園在圓明園以南,距離圓明園不遠,上一次朝著這個方向走時還是春日,如今婉襄掀開車簾,滿目蕭索。
“皇後娘娘最喜歡秋日了,弘暉的那場風寒是冬日裡得的。今年,她就不再需要為弘暉而感到痛苦了。”
婉襄從來都不覺得裕妃是一個會將旁人的苦難放在心上的人,看來從前也是她看人太過狹隘了。
“萬歲爺得知這件事之後,有什麼反應?”
婉襄撥弄著馬車裡的炭盆,看著那些光芒煊曜起來,而後又迅速地覆滅。
“還能有什麼反應呢?她是他的妻子,悲傷有之,國家典儀,他會傾儘全力給她體麵的。”
“你在哭?”
婉襄抬頭望向裕妃,迎上了她略微含有戲謔的目光。
她向來喜歡家長裡短,喜歡看彆人的笑話,不管對方和她到底有沒有仇怨。
但她此刻又是何必,她的眼睛,分明也是微紅的。
“嬪妾敬重皇後娘娘,為萬歲爺失去了妻子而難過,為天下人失去了這樣的皇後而痛惜。”
“她算不上是什麼賢後。”
裕妃這樣說著:“但會為她的崩逝而感到慶幸的後宮妃子,也都不是什麼聰明人。我們都做不了皇後。”
不是警示,也不是告誡,這隻是事實。
婉襄繼續低著頭,望著那些銀絲炭,“皇後娘娘從前在潛邸時,對裕妃娘娘好麼?”
她隻知道在宮裡的時候她們鮮少往來。
裕妃深吸了一口氣,眉目間浮現出回憶之色。
“那麼久遠的事,還回憶它做什麼?”
但也是她自己繼續說了下去,“烏拉那拉氏,是個不錯的主母。不嫉妒、不害人、不爭搶……在某種程度之上,她和年氏其實是一樣的。”
若提到潛邸,則永遠都繞不過年氏。
她大約像個牢不可破的傳奇一樣釘在所有潛邸女子的心中,至今仍舊心有餘悸。
“隻不過年氏到底不是正室,便隻能儘力維持寵愛,從而接近權力。如果不然,祭文之上連“讚襄內政”這樣的考語都得不到。”
“考語”這個詞,多用於對官員品德的評價。
人人都覺得雍正對待後妃,就像是對待前朝的大臣一樣。
那在“主母”這個身份之外呢?年輕時的皇後又是個怎樣的人。
“烏拉那拉氏嫁入雍王府之後不久,我也就被皇考指入了雍王府,和鈕祜祿氏是同一批進府的格格。我比鈕祜祿氏要得寵。”
她說起這件事,並沒有什麼自傲神色。
得到一個男子的寵愛,並不能證明女子自身存在的價值。
“我年輕時那是真不知事,家中一堆兄弟,額娘去得早,阿瑪隻有我一個女兒,能怎樣寵便怎樣寵,可有些事,仍舊不得不由家中的女人操勞。”
裕妃忽而笑起來,“我七歲時便站在巷子口同旁的婦人吵架了。”
裕妃的出身其實和劉婉襄差不多,她的父親耿德金同樣是雍正年間的一名管領。
也同樣的,除了一個女兒,其他什麼都沒有在史書上留下。
自嘲過一句,她又繼續道:“喪母長女,驟然到了這女人堆裡,隻知道不能為旁人欺負看輕,哪裡知道要如何同她們相處?三天兩頭地被人使絆子,挨罰……”
“你以為烏拉那拉氏從一開始就是這菩薩性子?她阿瑪費揚古可是殺過蒙古軍,輾轉征討過鄂爾多斯、察哈爾、大同等處的步軍統領,能教出一隻綿羊?”
裕妃的神情越加不忿,年少氣盛時受過的委屈烙印在她心裡,永不能忘。
“年氏永遠都高高在上,好像誰都不配同她站在一起;鈕祜祿氏平日不聲不響,可她就像隻毒蠍子,冷不防蜇人一下,定要人痛個三天三夜。”
人的個性是不會改變的,隻不過會根據所處的環境產生不同的表現形式而已。
“每一回我說錯了什麼話,烏拉那拉氏就會在半夜時著人傳我去她房裡。說錯了什麼話,便將這句話抄寫上一千遍,如抄佛經一般地抄。”
“第二日還要先回到自己房中,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般地過來給她請安,那幾年弄得我都不敢在她麵前說話……”
她頓了頓,語氣最終還是感激的,“也總算教會了我‘謹言慎行’這四個字的寫法。”
裕妃望婉襄一眼,並沒有向婉襄解釋,她為什麼又變成了如今這樣。
馬車停下來了,她們距離那一片哭聲越來越近,終於為這一片淚水的海洋吞沒,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