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實, 我們也走吧。”
裕妃先一步下了馬車,沒有等待婉襄,徑直往園中哭聲最盛之處走去。
皇後居住的地方是春暉堂, 此時距離她崩逝並未有多久。婉襄不必刻意地去尋找, 滿園白生生,便是她安眠之處。
相比於怡賢親王薨逝的那一日, 皇後是與如今的她更為親密, 鮮活地出現在她人生裡的人。
每一步婉襄都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有她不能承受之重, 那些哭聲是她所無法抵擋的東西,它們侵襲著她的四肢百骸,終於讓婉襄不能再邁開哪怕一步。
春暉堂中,有人身著喪服筆直地跪著, 周圍人來人往。
高常在、馬常在、郭貴人……她們一個個都來得比婉襄更晚, 也一個個地經過她,婉襄眼中卻隻有跪在堂中的寧嬪。
李貴人好心, 停在她身旁, “劉貴人,快些進去吧。嬪妾聽說熹貴妃娘娘早已經在這裡了,若是在皇後娘娘喪儀上不恭敬,是要挨罰的。”
她也想往前走。
婉襄搖了搖頭, 勉強打點出精神來, 輕輕地推了李貴人一把。
“李貴人先進去吧, 我想再在這裡站一會兒。”
上午時才走過的路, 上午時已知是永訣,秋日的陽光多麼好,她此刻一點也不想睡了, 想安靜地再曬一會兒。
李貴人沒有再說什麼,腳步匆匆地進了殿,成為了所有著白衣悲傷落淚的人當中的一個,沒有了任何區彆。
婉襄想,她或許也是害怕著這種同化。
她沒有在人來人往的春暉堂明間看見熹貴妃,正殿之中恒定的唯有寧嬪的背影。
旁人的真心都可以略過,婉襄下意識地開始思考,此刻的寧嬪,在知道皇後看破了她的一些事之後,舉止之中又究竟有幾分真心呢?
忽而有誰撞了一下婉襄的肩膀,是熹貴妃同婉襄擦肩而過。
她就像是感知不到婉襄的存在一般地向前走,一麵雷厲風行地吩咐她身邊的那圖:“如今紫禁城中宮室尚在修繕之中,大行皇後停靈之處尚需萬歲爺裁決,你去養心殿請萬歲爺示下……”
桃實終於也忍不住了,她輕輕拉了拉婉襄的衣袖,“貴人,我們也進去吧,再站在這裡……”
婉襄不得不被同化。她的悲傷,和其他人的悲傷沒有任何區彆。
除卻寧嬪,所有的嬪妃都尚且在春暉堂的東暖閣中閒坐。
裕妃下首有一個空位,原本應當是屬於寧嬪的,吳紮庫氏站在一旁服侍仿佛不勝悲切的裕妃喝茶,婉襄坐到了早已抵達的富察氏身旁。
她剛剛應當去看過大行皇後了,分明哭過,眼圈有微微的腫。
她們的手都藏在未及換去的湘妃色西番蓮紋桌布之下,富察氏握住了她的,彼此的手心都一片冰涼。
這已經是她們對彼此的安慰,婉襄的頭腦漸空,回想起來的是雍正後來冊諡皇後時頒布的詔書。
“皇後那拉氏,仁慈天賦淑惠性成。”
所有有諡的女子,都有這樣類似的評價。
“祗事:皇祖妣孝惠章皇後、皇考聖祖仁皇帝、皇妣孝恭仁皇後,備蒙慈愛,克以孝稱,佐朕內政……”
大行皇後於垂髫之年便已經為康熙指婚,嫁給雍正為正妻,其一生經曆孝惠章皇後崩逝,康熙皇帝駕崩,孝恭仁皇後崩逝等等大事。
儒家以“孝”治天下,侍奉父母,為其守喪是頂頂重要的事。
為雍正正妻幾十年,大行皇後一直儉以持躬,能夠很好地管理六宮庶務,垂範於天下女子。
除卻沒有能夠留下子女,是一個標準的皇後的一生。
和惠公主此時知道這個消息了麼?
“……寧嬪若是當真這般悲傷,不若稟明萬歲爺,隨大行皇後一同去了。本宮會替你稟明萬歲爺,令他追諡你為皇貴妃,同你一直仰慕的敦肅皇貴妃比肩。”
“她是漢軍旗所出的第一位貴妃、皇貴妃,不如就由你來做這第二位?”
婉襄沒有聽見寧嬪的回答,這樣的爭吵讓婉襄覺得頭痛。
她隻聽見裕妃輕輕笑了一聲,“她以為她是未來的皇後。倒也不必操之過急,未時先皇後才剛剛咽氣。”
這話隻有裕妃敢說。
富察氏鬆開了婉襄的手,同裕妃行了禮,而後便急匆匆地趕到明間去,試圖平息這場戰爭。
裕妃卻又在這時輕笑起來,“她才是未來皇後呢,真有意思。”
室內又安靜下去,沒有人接裕妃的話,就算是吳紮庫氏也沒有。
婉襄的目光在眾人麵上皆逡巡一遍,李貴人、馬常在與高常在均麵有悲傷之色,而海常在與郭貴人麵無哀戚,不過偶爾用手帕掩麵,強作悲傷而已。
她並不是想審判她們,她們實則和她毫無關係,而今日的眼淚也隻是她們與大行皇後之間最後的一點聯結。
東暖閣的門驟然被人推開了,寧嬪整張臉都被淚水浸透了,此刻麵無表情地在富察氏的攙扶之下坐在了裕妃身旁。
哪裡都要論資排輩,她搶了熹貴妃的風頭,所以才為熹貴妃搶白。
裕妃沒有理會寧嬪,她的身體不著痕跡地微微向遠離寧嬪的方向傾斜,像是在躲避什麼晦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