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襄與寧嬪對視了片刻, “一切儘在帝心,寧嬪娘娘與我都不過是萬歲爺的奴才,如何來替萬歲爺操這樣的心呢?”
被婉襄這樣頂撞了一句,寧嬪竟然沒有繼續糾纏下去, 隻低下頭去, 毫不在意地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手爐。
“其實本宮今日到禦花園裡來, 倒也不是刻意來找你的。隻是見此處熱鬨,所以才信步過來,所以才遇見你。”
“不過自雍正七年冬日開始,這宮中的熱鬨, 的確也都關乎於你。本宮記得雍正七年,與如今差不多時候,也是在澄瑞亭中, 是你和那常在揭發齊妃頂橋拘魂之事的吧?”
這件事上婉襄與那常在曾和謀算計, 寧嬪驟然提起, 婉襄不覺越加警惕起來。
“那一夜嬪妾是跟著萬歲爺到這邊來賞梅花的, 誰都沒有預料到居然會牽扯出這樣的事。”
寧嬪仍舊微笑,“這世間巧合之事當真是頗多, 自此之後宮中凡有大事小事, 皆與你有關, 也不知萬歲爺怎麼就一點都不懷疑你。”
婉襄哄著蘭牙迭看她手裡的那枝梅花, 不動聲色地用一隻手捂了蘭牙迭的耳朵。
她雖然幼小, 但並不是完全聽不明白大人們說的話, 更何況這些汙言穢語,不聽也罷。
“沒做過的事,即便懷疑,也不會找到任何可以治罪的痕跡。而做過的壞事, 此時沒有得到懲罰,也不代表以後不會。”
婉襄側臉麵對著寧嬪,看不清此刻的表情。
“其實事已至此,本宮與你都不必強作對彼此友好,但也不必私底下相處仍然劍拔弩張。整座紫禁城裡最知曉彼此的就是你我,大可以坦誠一些。”
而婉襄是覺得連這樣的相處也毫無必要的,她正欲下逐客令,寧嬪就開始了另一個話題。
“呂留良之案,你日日都在萬歲爺身旁,應當有聽說吧?”
是雍正一朝牽連最廣的文字獄。
未及婉襄回答,她繼續說下去,“呂留良和他的兒子呂葆中都已經死去多年了,萬歲爺還是恨他們,將他們的屍首從棺材之中翻出來斬辱,戮屍梟示。”
“若是本宮沒記錯的話,呂留良都已經死了快五十年了,也不知翻出來的屍骨該變成什麼樣子了。”
寧嬪說著這些話,就像是說故事一樣抑揚頓挫,有平仄起伏,讓人不自覺地跟著她的思路走。
想象到那個畫麵,婉襄心口忽而湧上來一陣惡心之感,死死地忍住了。
寧嬪又繼續說下去,“呂家人,男丁十六歲以上者皆斬首,十六歲以下者連同妻妾、姐妹俱都給予功臣之家為奴……”
“嘖嘖,無事時嫌棄女子頭發長見識短,有事時便同年少讀書的男子一般待遇。可是入了功臣之家為奴,女子和男子的處境便更有不同,萬般皆是命。”
“至於與呂留良相關人等,或斬監候,或流徙兩千裡,或革除功名……一生的心血也是付之東流了。”
寧嬪根本就不是真心為那些鳴不平,或者感慨他們的際遇。
她無非是要婉襄想象,要婉襄戰戰兢兢,要婉襄知道伴君如伴虎,有一天天子一怒,百萬伏屍之中也有她一個。
可是這怎麼可能。
她了解寧嬪,而寧嬪從來也不了解她和雍正,不知道他們之間的信賴。
更不知道曆史。
婉襄很快就緩過來了,“嬪妾不懂什麼大道理,隻知道既然萬歲爺如此判決,此人便定然犯下了大逆之罪。”
“萬歲爺到底沒有要呂留良族中女子的性命,相比於前代君王已經算是寬仁,娘娘難道不知道方孝孺誅十族之事?”
婉襄捂住了蘭牙迭的耳朵,她好奇地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但婉襄根本不給寧嬪插話的機會,“明成祖朱棣篡位,要方孝儒為其草擬繼位詔書,方孝孺堅執不從,明成祖便要誅他九族。”
“方孝孺有氣節,答曰:‘便誅十族又如何?’此一句便引火上身。”
“明成祖恨其嘴硬,撕裂了他的嘴角,而後搜羅方孝孺九族,更在九族之外搜羅他的學生充作十族,當著方孝孺的麵一個個殺戮。”
寧嬪冷冷地望著婉襄,而她此時麵上也並無畏懼之色。
“方孝孺始終不從,被牽連而死的人,數量達到八百多名。最後明成祖令人將他推到了南京聚寶門外磔死——寧嬪娘娘知道‘磔死’是什麼意思嗎?”
磔刑是碎磔之刑,俗名剮罪,是千刀萬剮。
寧嬪再也忍不住,用手掩嘴,快步朝著亭外走去。
而婉襄還不放過她,“寧嬪娘娘是後宮嬪妃,不當妄議萬歲爺的政令,希望娘娘謹記。”
寧嬪離去之後,富察氏很快走回到澄瑞亭中來,她顯然是注意到了方才的異樣,將蘭牙迭接過來。
“寧嬪過來做什麼?”
她眉頭微皺,麵上隱有憂慮。除卻額上微微沁出的汗水,但方才的興奮和快樂不是假的。
婉襄笑著搖了搖頭,“隻是寧嬪同我說起了呂留良之事。”
讓彆人不要議論的,自己當然也不應該議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