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理了一夜的書, 他夜半時起了燒,折騰了一陣子,偏偏又睡不著, 便又一連講了半日的話。”
“萬歲爺到底是萬歲爺,晨起時我是有些暈乎乎的,他生病的人,倒反而像是沒什麼事,天還沒亮, 趕著便上朝去了。”
富察氏夾了一筷子糟筍片, 細細品嘗了, 方道:“百世帝王,也無有皇阿瑪這樣勤政的。想來百姓官員都盼望著皇阿瑪能夠健康,彆再有任何動蕩。”
“風寒隻是小症候, 再進幾帖藥大約也就好了。”婉襄亦搛了一筷子糟蘿卜, “冬日裡總是大魚大肉, 也就是這些糟物還能入口些。”
所謂“糟”, 即是釀酒之時留下的就早的提取物,每年酒醋坊光是玉泉酒就要釀上幾千斤,當然留下了大量的酒糟可以利用。
做糟鹵菜,先要製鹵,於酒糟中添入配好的鹽、糖、紹興酒以及蔥薑等將其調製成稀糊,而後在以加蓋容器浸泡十二個時辰,過濾之後即可獲得香氣十足的糟鹵。
“我也這樣覺得, 其他的東西吃在嘴裡都隻覺得發膩, 倒是這些糟物還能有彆樣的一番風味。”
清宮之中有不少糟鹵製成的菜肴,比如遭魚、糟鴨蛋、糟鹿尾、糟豬肉等等等等。
今日雍正有時間,從前也答應婉襄要多陪陪嘉祥和弘曕, 所以富察氏入宮,便隻和婉襄兩人清清靜靜地用晚膳。
婉襄看出來富察氏眉宇間似有憂愁與不快,並不想在席間直接提起,影響她的胃口,暫且按下不表,一麵用膳,一麵和她說著些家長裡短的閒話。
但一頓飯用的時間不長也不短,桌上羊肉、鹿肉製成的美食幾乎都無人享用,也就是糟鴨蛋、糟筍片、糟萵苣及糟蘿卜湊成的糟鹵四樣,並一兩碟醬小菜幾乎見了底。
桃實領著人進來收拾的時候就笑婉襄,“萬歲爺都說不知道娘娘是怎麼回事,夏日裡吃不下東西要瘦,冬日裡天天山珍海味輪番上,也止不住要瘦。”
“到春日裡幾乎都脫了相,又得慢慢進補才能胖一些。”
在雍正麵前,婉襄還是會吃一些肉的。但或許是不情願吃下去的東西便不消化吸收,雍正去歲春日裡便笑話她,說她像是眠了一冬的熊,看起來還是毛茸茸,實際上已經皮包骨。
婉襄笑著吩咐她:“剩的菜都賞給你,不許多嘴多舌,同萬歲爺說今晚本宮隻用了這些糟物。”
桃實便隻是笑,收拾好了餐具,帶上了燕禧堂的門。
富察氏並沒有主動開口的意思,婉襄也怕自己會錯了意,她並不是來訴苦的,因此便朝著午後她整理的一堆書走過去。
“萬歲爺禦極以來,欲期民物之安,惟循周孔之轍,十年不提佛法,專理政治。可他登極之前說的話、寫的文章可不少。”
“就是這一兩年間,也新刊刻了不少佛教書籍,你來陪我一同整理吧。”
富察氏從善如流,避開了一堆書,在婉襄對麵坐下來。
婉襄先拿出了第一本,“這是《園明語錄》,除卻《四宜堂集》之中言及佛事的那些詩詞,想來這其中的語錄便是最早的了。”
在整理書籍的時候,她曾經嘗試著借助係統來分辨年代,但很遺憾的發現,它已經完全不能啟動了。
除卻帶著一段未來的,或許不應該屬於她的記憶,她現在同一個雍正時期的清朝人幾乎沒有什麼分彆。
富察氏接過了她手中的這本《園明語錄》,隨意翻開一頁,“情生智隔,念起神昏。是非迷正性,好惡障真心……”
她沒有再讀下去,胸中似已有將要出口之言。
但囁嚅了片刻,終是沒有說出什麼來。
婉襄略有所覺,拋磚引玉,“雍正八年,大約是我與萬歲爺之間最難熬的一年。‘情生智隔,念起神昏。’簡直就是那幾個月來我與他的寫照。”
她是不該愛上雍正的,但愛會讓人失去理智。
執念一起,便也就再沒有清明的神智,隻一心要達成目的,不畏懼傷害彆人,也不畏懼傷害自己。
那時候她與富察氏之間已有神交,她當然能夠明白婉襄在說什麼。
婉襄便笑著搖了搖頭,“參禪為出世,為救世,為萬般皆空空。我倒拿著佛家語,一力往紅塵中走,真是個俗人。”
“若人人心中空空,豈不都已登極樂,熱鬨紅塵,反倒隻剩空繁華了。就是要你我這樣的俗人填滿才是呢。”
所以富察氏,也是在為“情愛”這兩個字而煩惱麼?
富察氏隻說了這一句,便又戛然而止,婉襄也不著急,又拿出了《集雲百問》與《破塵居士語錄》,與方才的《園明語錄》放在一起。
雍正自稱園明居士,破塵居士,挺會給自己取名字。
“怎麼想起來為皇阿瑪整理這些書與文章的?”
這是富察氏今日提的第一個問題,“長日無聊,總不能刻意將什麼花瓶、茶杯之類的打碎修補,所以便想著讀一讀書。”
“既讀書,兩個孩子總在身邊吵鬨,便想讓他們也讀一讀。這些書都是他們阿瑪的著述,將來他們作為子女定然要好好拜讀,做額娘的不先讀通了,豈不是要連自己的孩子也及不上?”
而人的思想是不斷發展的,她希望他們能循著他們阿瑪這位偉人的脈絡,一點一點好好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