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調侃他,周圍的一切卻忽而幻化成意義不明的光亮,他循著呼喚他的女聲往所有光亮逃逸的方向走去,倏爾天光大亮。
眼前的人是……
“福晉,你怎麼過來了?”
兆佳福晉站在勤政親賢殿中,恭敬地行了一禮,“聽聞謙嬪娘娘誕下皇子,因此來園中祝賀。”
“又聽聞龍體些微不安,心中放心不下,因此過來勤政親賢殿求見您。”
原來他是伏在龍案上睡著了。
朱筆曾在案幾之上滾過,墨色濃淡,留在素紙上的痕跡恰似一朵荷花,使得他不想寒暄什麼。
“方才夢見十三弟了。”
兆佳福晉的目光一黯,“王爺許久不來臣妾夢中,總是更牽掛著萬歲爺。”
這世上喚他“四哥”的人,原來已經去了三年了。
兆佳福晉沒有追問他夢見了什麼,那是他們兄弟之間的事,她隻是安靜著,等著他來問她問題。
“福晉你……去見過她了麼?”
她點了點頭,姿態端莊,“娘娘的身體恢複得不錯,隻是心緒似乎很是淩亂,連她自己也不知在困惑什麼,不知該如何破局。”
雍正抬起筆,沿著素紙上朱筆的形狀,勾勒著敖漢荷花的模樣。
寥寥數筆,荷花已成。萬般愁苦,亦想叫人知。
“十三弟在時,同朕一起參禪悟道,與朕一般地相信命理循環。”
他不想解釋如今,如今他也在困局之中,而這個困局,其始點並不在雍正七年的秋日,而是更早一些。
“京畿曾有一姓劉的道人,久有名的,周圍百姓都說他已幾百歲,壽不可考。他曾經見過十三弟,謾言人之前生,他說十三弟前生是個道士。”
這件事許多人都知道,他甚至還曾經寫入奏章,令年羹堯一笑。
然而他也曾經將這個道人召入宮中,所說的那些話,再無第三人知曉。
“朕見他時,他不向朕言及前世,隻談因果。世間之因果、出世間之因果、迷界之因果、悟界之因果……瘋言瘋語,不可儘信。”
“不過他最後留給朕一幅沒有五官的女子畫像,沒有再多說旁的話。”
那是雍正初年的事了,到雍正七年,幾乎儘忘了。
可是他見到她的第一麵,那女子忽而從畫卷之上來入他的夢,他看得分明,就是她的模樣。
一自宮牆過,便再忘不了。
而後一顰一笑,低眉垂首,點滴皆入心。
“朕曾經從婉襄處得她的八字,送至宮外,尋那道人批。那道人看後大笑一聲,撕碎紙張,隻得兩個字:‘實相’,朕不明白。”
非我之我,非心之心,實相即無相,無有本體。
《金剛經》中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惟此獨實,不變不壞。”
他分明已然參透三關,這兩個字落在她身上,卻不明白。
隻清醒著,越陷越深。
“雍正八年,十三弟去後,朕大病一場。千古君臣兄弟,無有如朕與十三弟一般合私意,原本當令天下後世垂涎傾慕……”
“朕亦以為天不假年,將不久於人世。見了她一麵,身體忽而一日好似一日,夢中亦久違地見到畫卷之上的那個女子。”
仍然是她,無比清晰的。
他向她隱晦地提起過,而她無知無覺。
後來嘉祥出生之後,若逢身體不適之時,有時候他能在自己的身體裡聽見另一個人的聲音,還有一些尖銳刺耳的,他從沒有聽見過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產生的聲音。
弘曕出生之後也是如此。
他漸漸地開始聽到一些其他的聲音,甚至於看見一些畫麵,不再是那樣意義不明的了。
原來那道人的話本就不是那時的他能參透的,所有的不明白,源於未知。
而後麵的這些話,不能,也不必再說給兆佳福晉聽了。
就算他沒有這樣要求他,他也知道,自己應當為他和她保守秘密。
“朕的龍體並無大礙,勞累你關心。”
兆佳福晉次次如此,是為國,更是為了她已經不在人世的丈夫,他們都是明白的。
她最好的一點,便是永遠都知道自己應當做些什麼,不應說些什麼。
“臣妾告退。”
朱筆浥紅蓮,洇透了紙張。素紙之下是官員為百姓陳情的切切懇辭,提醒他他還是這朝代的帝王。
雍正接著小憩之前寫下的文字,繼續書寫。
“……此朕幾案上所汙,恐汝恐懼,特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