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馮延芳的鞋子裡,早就放了一把鑰匙。
是某次有個小廝給他送飯的時候,馮延芳趁著跟對方說話的功夫,悄悄拿到手的。
對方事後以為是自己不小心弄丟了,擔心被周沅責罰,也並沒有說出來,反而去外邊偷偷又配了一把補上。
他等了許多天,就打算在今晚逃跑。
馮延芳從下人們的口風裡得知周沅在鄉試中取得了名次,周家這樣的大戶人家,是一定會辦一場喜宴慶祝的。到時候他趁亂離開,一時半會也不會有人發現。
等離開了周家……這也是馮延芳在被關著的期間反複想了很久最終下的決定,他打算去找顧玠。
儘管他會有現在的遭遇,很大部分都是對方造成的,但顧玠的人品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他想,哪怕一人之間有嫌隙,隻要他知道周沅對他做的這些慘無人道的行為,一定會出手相助。再者,以周沅的勢力 ,想要對付他們,也就隻有顧玠可以。
馮延芳打定了主意,對待周沅的態度更是十一萬分的小心與恭敬。
饒是如此,等周沅離開的時候,他還是受了一頓折磨。
馮延芳縮在下人隨意鋪的稻草上麵,天氣越來越冷了,每到晚上,他都是又冷又餓。
終於等到了用飯的時辰,他豎著耳朵仔細聽著,確定外麵沒有人了,才從鞋子裡拿出了那枚鑰匙。馮延芳已經在腦海中預演了無數遍,鎖開得非常順利,他在走出來後,忍著心裡麵的興奮,將鎖恢複原狀。
不出意外,今日周家這麼熱鬨,他的晚飯是不會有人送來的。
這就意味著就算有人發現他不在了,也要到明天早上了。
馮延芳在將一切收拾好後,就立刻轉身離開了。可他從來沒有到過周家,上次過來也是昏迷的狀態,一時半會想要找到大門非常困難。
不僅如此,他還發現周家有些異常。不僅沒有想象中的熱鬨,反而是過分安靜了。
路上碰到小廝,他擔心會被發現,一路躲躲藏藏,最後也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忽然間,他聽到有人在說話。
這聲音哪怕沒有看到人,馮延芳都能聽得出來,是周沅。他本想要立刻離開,不想又聽到了顧玠的名字。
抱著好奇,他小心地靠近了房門。
“聽說顧玠今天特意給學堂的學子也放了一天假,這樣的好日子,想必小奴也一定很高興。”
哪怕徐連已經有了名字,但周沅依舊用著以前的稱呼。
“來年今日,我一定會給他燒一株香,讓他看看我是怎麼跟顧玠在一起的。”
周沅已經徹底瘋了,說話的語氣夾雜著無比的陰毒和殘忍。
哪怕是這幾個月都飽受折磨的馮延芳,聽到他此刻說的話,都不禁感到十分恐懼。但同時,他又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周沅明顯是想要在今天對徐連不利,如果他能提前將這個消息告訴顧玠……
馮延芳沒有再繼續聽下去,而是又重新找起了出口。
上天保佑,儘管他始終沒有找到後門,但卻看到了一個狗洞。再沒有尊嚴也都有過了,馮延芳沒有再耽誤,閉著眼睛就從這個地方爬了出去,而後一路向顧府跑去。
“站住,你是什麼人?”
馮延芳渾身是傷,衣服破破爛爛,加之幾個月都沒有洗過澡了,守門的小廝又怎麼會讓他輕易登門。
“我、我是馮延芳,我找你們家公……”
“什麼狗東西,也敢來我們侍郎府前撒野,給我打走!”
他不說自己的名字還好,一說出來,下人當即就變了臉。
府中上下誰不知道馮延芳做的好事,要不是顧玠沒允許,顧明昌可能早就將人弄死了。連帶著他們這些下人都知道,馮延芳不是個好東西,話裡話外也是將人貶低了罵。
等將人趕走以後,小廝更是朝對方的方向狠狠吐了口口水。
“呸!要不是你,咱們公子哪能吃這麼多苦?還有臉找上門。”他轉身讓其餘人守好門,自己進去跟管事稟報了一聲,“你們都精神著點,公子大概再過一會兒就要從城郊回來了,彆讓那種晦氣的東西衝撞了公子。”
“放心,有咱們在這裡守著,諒他也不敢再過來。”
馮延芳在周家待了許多天,根本就不是小廝們的對手,因此他們剛有所行動,馮延芳立刻跑開了。可他並沒有走遠,雖說跟顧府隔了些距離,但那名小廝的話他隱約也聽到了一點。
得知顧玠還沒有回來,他立刻又一瘸一拐地向城郊走去。甚至他心裡想著,能不能阻止周沅也不重要了,隻要他讓顧玠看到自己為了對方付出了哪些,相信顧玠會記得他的好。
夜裡的風涼得有些嚇人,幾乎越靠近城郊,溫度就越低。
周沅坐在馬車裡搓了搓手臂,他現在已經被即將殺死徐連的興奮衝昏了頭,壓根兒就沒意識到周圍有多反常。不僅冷,還尤其的安靜,甚至連一點風聲,一點落葉的聲音都聽不見。
他帶來的那些殺手倒是感覺到了異常,跟周沅說過以後,對方毫不在意,還當場又給他們加了許多錢,說是事成之後還可以再給他們一筆,隻要他們做完今晚這一單。
這群殺手一貫就是刀尖舔血的,手底下的人命沒有幾百也有幾十,隻要雇主給夠銀兩,什麼都好辦。周沅出手大方,而且他們這一次要殺的人也是一點難度都沒有,連武功都不會,在他們看來,這筆錢完全就是躺著賺。
那點異常很快就被他們忽視了,隻憑徐連一個人,想要逃掉,除非有奇跡發生。
周沅也是這樣想的,在馬車靠近木屋的時候,他就讓車夫停了下來,先回府去了。而後他讓殺手們上前,自己則是坐在馬車裡等著好消息。
在他的設想中,解決徐連應該不會超過一盞茶的功夫,可不僅是一盞茶,連一炷香的時間都過去了,殺手們也還是沒有好消息傳來。甚至他都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似乎那群人走了以後就消失了。
溫度更冷了,周沅掀起車簾下去的時候,竟然被冷得生生打了個顫。他試探地吹響了跟殺手們聯係的口哨,沒有得到回應,就連人影都沒有看見一個。
不遠處的木屋裡燈火大亮,透著古怪。
周沅在離開和走近之間選擇了後者,可他還沒走幾步,就看到了一個不應該會出現在這裡的人——
“顧玠?”太過意外,以至於周沅喊出來的時候都有點破音。
周沅來之前明明已經派人盯過了這邊,對方親眼見到顧玠回府了他才動身,可現在顧玠竟然出現在了他的眼前,而且,看上去還相當詭異。
或許這破音裡還夾雜了點其它的情緒,比如——恐懼。今晚沒有月亮,但周沅卻清楚地看到顧玠的衣服上染滿了猩紅,還有,他的眼睛也不似常人的眼睛,整個眼球都變成了深不見底的黑。
“你也是來殺小連的嗎?”顧玠的臉上帶了些許微笑與疑惑,慢慢向周沅走來。
四周的寒意越來越強,周沅咽了咽口水,直覺告訴他,現在很危險,要立刻離開,可兩條腿根本就不聽他使喚。
“你……你……”
“很奇怪在這裡看到我嗎?”
“沒、沒有。”不是周沅講話結巴,而是被凍成了這樣。
妖怪看不上這樣的人類,不過並不影響他進食的欲望。那些派來的殺手在還沒有靠近木屋的時候,就已經變成了觸手的肥料。
現在該輪到周沅了。
隻是眨眼之間,無數可怖的觸手就從顧玠的身上出現,在周沅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讓他的腳離開地麵數十丈。觸手卷住了人,並不像對待那群殺手一樣直接,而是反複將對方折磨遍了,最後才刺穿了他的四肢。
“啊——”
淒厲的慘叫貫穿了整片城郊,但不要緊,這裡都在顧玠的掌控中。
馮延芳並沒有想到,自己會看到這樣恐怖的一幕。在周沅的下半身淌血時,他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顧玠……顧玠竟然是一個妖怪?難怪,回來以後的顧玠會這樣對他,也許真正的顧玠早就被眼前這隻妖怪吃掉了,對方不過是裝作顧玠的樣子,好來這裡殺害更多的人。
樹林沙沙作響,馮延芳連大氣都不敢出,然而顧玠卻連征兆都沒有的,突然朝他這邊看了過來。
那雙漆黑的眼睛在黑夜裡是那樣瘮人,馮延芳同樣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是夜裡,他能將所有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他在顧玠看過來的那一眼當中,早就嚇得身上傳出了一陣騷腥味。
恐怖的觸手直接扒開了樹叢,將他從裡麵拎了出來,並帶到了顧玠的麵前。
這大概是他第一次離對方這樣近,可馮延芳心底卻高興不出來。
“真巧,你們都來了。”
妖怪笑起來的時候,似乎連臉上的顏色都變得格外蒼白,可給人的感覺卻更加詭麗。
徐連睡得並不安穩,他總覺得哪裡在透著冷風,將身體在被窩裡縮了又縮,好不容易睡著了,又被一道接一道的慘叫吵醒。
“什麼聲音?”他嘟囔著起來,人還沒有徹底清醒,披了件外袍,提著盞燈籠就出門去了。
燈籠是顧玠親手給他做的,上麵還畫了一條盤踞的金龍。
徐連並沒有感覺到周沅和馮延芳感覺到的冷意,隻不過是覺得風有點涼。他沿著叫聲一路走了過去,夜黑得毛骨悚然,而更加毛骨悚然的,是顧玠的身上竟然生出了那麼多的觸手。
這些觸手將周沅和馮延芳弄得不成人形,到處都在滴著血。
燈籠被風吹得擺動,裡頭的蠟燭在下一刻熄滅了。
但徐連依舊能看得到顧玠,也能看得到被觸手卷裹著懸浮在空中的兩個人。
他想,原來那天不是自己的錯覺,顧玠的眼睛真的全部都是黑的。
顧玠在徐連出現的那一刻就發現了對方,隻是並沒有管他,而是繼續拖拽著周沅,問他:“還想要派人來殺小連嗎?”
周沅哪裡還有回答的力氣,他原本以為一切都還來得及的,可現在才發現還是太遲了。從他把徐連帶回來的那一刻,就錯得徹底。
還有,顧玠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毫無脾氣的顧玠了。他現在是妖怪。
周沅比馮延芳分得要清楚,他知道麵前的人還是顧玠,可又不僅僅是顧玠。
“顧、顧……啊——”
話還沒有說完,觸手就又給了對方一擊,周沅就此痛死過去。
馮延芳跟對方離得近,自然知道顧玠做了什麼。
他抖如篩糠,終究是想要安然無恙活下去的念頭占據了上風。
“顧、顧兄,周沅他想對徐連不利,我是、是特意來通知你們的,不、不信的話,你可以回去問顧府守門的小廝,看我是不是、是不是去過。”
“我跟他不是一夥的,顧、顧兄,你放過我吧,求求你,你放過我吧,隻要你放過我,要我給你當牛做馬都可以。”
極度恐怖的時候,眼淚是什麼時候流下來的都不知道。馮延芳渾身上下都透著狼狽,但這種狼狽隻會讓妖怪更加嗜血。
很快,馮延芳跟周沅一樣昏死了過去。顧玠終究是沒有在徐連麵前將兩個人全殺了,而且,以他們現在的狀態,也不需要殺。
觸手直接將人扔到了遠處,顧玠這時才不緊不慢地回身,朝著徐連走過去。
每走一步,觸手就會收掉一點,等到徐連麵前的時候,顧玠已經恢複成了正常的模樣,隻是他身上的血腥氣還是很重。
他彎腰溫柔微笑著:“都看到了?”
徐徐愣愣地點了個頭,被風吹滅了的燈籠還在他手裡攥著。
恐怖對生理上造成的影響無可避免。
顧玠將他身上快要滑落的衣服重新披好,又把燈籠重新點燃了,口吻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
“夜裡冷,早點回去休息。”
還用冰涼的手掌貼了貼徐連的臉,將人激得打了個顫後,臉上的笑意濃了三分。
“我走了。”顧玠收回手,準備離開木屋。
隻是他剛走了一步,就感覺到有人從後麵拽住了他。
徐連用的力氣非常大,牙關都在打顫,說不清是害怕還是什麼。顧玠聽到他說:“我、我不怕妖怪。”
比妖怪更可怕的人他都見過了,顧玠從來都是關心他,照顧他的。
而且剛才馮延芳的話他也都聽到了,顧玠這次同樣是為了保護他才會出手,他又有什麼理由害怕。
“公子,您今晚能不能不走,留下來陪我?”
徐連用了您,他在緊張,並且每一個器官發出的聲音都在向顧玠顯示這一點。
“小連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邀請一個妖怪來陪伴自己,還是一個剛剛見過血的妖怪,無疑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徐連沒有說話,隻是執拗又堅定地看著他。
半晌後,顧玠低了頭,湊近了人,細嗅著,在一種曖昧的氛圍裡道:“小連知道自己很香嗎?”
他的眼睛再次變成了全黑,妖怪說的香,自然不會是表麵上的意思。
低於常人的溫度和他說話之間帶出的氣流讓徐連汗毛直立,身體不受控製地一直想要發顫。他悶著聲音,同樣低了頭說:“不知道……”
風聲太大了,徐連的這句話也就變得很小,隻有顧玠能夠聽得見。
他笑了笑,觸手正大光明地圈在了徐連的腰上,腿上,還有手上,將那盞亮著的燈籠拿了過來,掛在了窗邊那棵梔子花樹的頂端。燈籠在樹上搖搖晃晃,卻始終沒有掉下來,也沒有熄滅。
“閉上眼睛。”
顧玠在徐連聽話照做的時候,將觸手收緊了更多。妖化的程度越深,顧玠受到的影響就越多,況且方才又見了血,觸手將徐連勒得幾乎叫人感到不適,好似要深深嵌進他的血肉之中。
它們看似一動不動,實際上每一個細微的地方都在徐連的皮膚上蠕動著。
等將徐連帶回木屋,放開他的時候,對方眼睛都紅了一圈。
“有什麼想要問我的嗎?”
徐連搖搖頭,又點點頭,說話有些困難,又一次伸手做出拉住妖怪衣服的危險舉動。
“公、公子……”
“嗯?”
“你失蹤的三年,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知道顧玠是妖怪後,似乎沒有那麼難以接受。
徐連的第一反應是顧玠的眼睛,第一反應是心疼,第三|反應是難怪對方的字跡前後不一樣。這三種反應裡,沒有一種是因為知道他是妖怪就想要逃跑的。
“小連不怕我嗎?”
“怕,但是我……心疼公子。”
怕是本能,但愛在本能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