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裡,他看到顧玠在走了一段路後傾身不知道問了徐連什麼話,而後將人的手握住了。
似顧玠這般家裡有人的不計其數,可像顧玠這般把人帶在身邊,並且還格外厚待的,根本就是少之又少。
顧慶涯大概明白,為什麼顧玠在船上的時候,麵對周明言的示好無動於衷了。
飯店就在鎮上,白天裡顧玠已經托人預定好了,兩人的行李也都在裡麵。
吃過晚飯,就是徐連的學習時間了。之前在家裡顧玠隨時都可以教對方,出門以後,就改成了睡覺前。
現在徐連除了會寫自己的名字以外,還會寫顧玠的名字,此外就是很簡單的早上,中午,晚上。顧玠在教他這些字的時候,也會刻意培養他對英文的靈敏度,儘管不會讓對方現在就掌握,但會專門翻譯一遍,讓對方在心裡熟悉起來。
徐連在一旁練習的時候,顧玠則是將明天的任務逐一列出來,還有就是他們接下來的行程規劃。一晃就是一兩個小時,徐連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卻沒有去睡覺。
他心裡始終有一種“凡事要等少爺先做,然後我才能做”的概念,顧玠糾正過,但沒有用。徐連答應是答應了,可仍然會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堅持這一點。
就像現在顧玠看著計劃做得差不多了,說自己要休息了,徐連點了頭沒有其它表示,但等聽見他似乎睡著了的聲音,才把自己早就做好了的任務放在一邊,動作很輕地爬到床上,蜷在他的身邊閉上了眼睛。
半夜裡,顧玠把人抱到了懷中。他骨架小,很好抱,一碰就自發地尋著熱源自己摟過來了。
顧玠這麼一繞路,就繞了大概有半個月。而這半個月來,徐連也是在不停地學習著。
他對於新知識的容納超出了顧玠的預料,原本隻是讓他熟悉的洋文,到後來竟然能完整地聽明白意思。
重新回到洪方鎮的時候,顧玠才知道紂繁給他送來了兩張戲票。一看時間,就在兩天後。
“還好我們回來得早,否則的話豈不就辜負了紂先生的好意。”顧玠吩咐其儀將自己買回來的禮物挑一兩件時宜的送給隔壁,不一會兒,就聽到院子外麵傳來了狗叫聲,是其儀已經過去了。
他們在外的時候,大多都是遊覽山水,並沒有去過這種地方。
原本回來顧玠也有這個打算,倒不想紂繁給他先送過來了。多交一個朋友也沒有什麼不好,他領了這個情。
兩天後,既然是紂繁約的人,出發的時候自然也就是跟對方一起的。
三個人一起坐了小汽車,顧玠不在家的這幾天,足夠紂繁將對方的消息打探得更清楚,也由此明白徐連的身份。
戲院門口的人不少,電影雖然也是時髦的玩意兒,但比起黑白的劇情,他們更願意來這裡看戲。有錢的人大多是在二樓包廂裡,約上幾個好友,聽著的同時再聊會兒天。
徐連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儘管他已經懂得了很多知識,可看著這些人,心底還是有幾分怯意。紂繁本就是八麵玲瓏心思細膩的人,注意到這一點,正要開口安慰,就見顧玠先一步攬了一下徐連的肩膀。
是很普通甚至有些不起眼兒的動作,可卻給足了安全感。
紂繁張了張嘴,最終也沒有說什麼,隻是看著顧玠的眼神有些複雜。
他們看戲的地方在二樓,紂繁同樣是這裡的常客,一個月裡會過來十幾趟,身邊的朋友各不相同。
招待的人看到顧玠和徐連跟他一起過來的時候,還有些意外。因為無論是顧玠還是徐連,看上去都不像是會跟紂繁當上朋友的人。
知道對方誤會了什麼,紂繁趕緊用眼神暗示了對方。
“他們是我的朋友,好好招待就是了。”
那人聽了,這才明白顧玠和徐連真的隻是紂繁的朋友,而非另外的交情。
“對不住了,您二位喜歡喝什麼樣的茶,我現在就去泡一盅過來。”
“簡單一些就行,不用講究。”
這座戲院專門招待像顧玠這種家世的客人,就算是最簡單的茶,味道也非常好。
顧玠在這方麵並沒有特彆的愛好,徐連同樣如此。
走到去包廂的路上時,顧玠還看到了他名義上的父親。他身邊那個人既不是曲芮,也不是趙小姐,不知道又是哪裡的新歡。
他從外麵回來得知顧義祥在他離開不久就又去了小公館時,曾經問過曲芮,有沒有想過跟對方離婚。隻要曲芮願意,顧玠有辦法讓她在離婚後也能過得像現在這樣。
不過,曲芮拒絕了。但她並不是拒絕跟顧義祥離婚,而是說:“現在還不到時候。”
顧玠從她這句話裡就聽明白,或許應該如何,曲芮心裡一早就有了計劃。這點,從曲芮已經把顧家的人都陸續換成了自己的人就能窺出一二。
由此,他也就沒有再插手做什麼。
顧玠隻是看了顧義祥一眼,就收回了視線。倒是徐連看到對方跟彆人在一起,望向他的目光掩不住地擔憂。
“沒事,我不在意的。”
他對徐連這般細心體貼,又讓紂繁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到了包廂,招待很快就送來了茶並點心。包廂並不是全封閉的,前麵完全敞開,後麵有個小隔欄的門,左右兩邊的檔壁類似屏風,上麵還有不少雅致的鏤空圖案。不過彼此之間並不會打擾,更沒有人做出趴在壁上偷窺旁人這種不雅的事情。
紂繁陪了兩人才坐不久,就見招待進來跟他說了一句話,而後指了個方向。
原來是他的另一些朋友看到他在這裡,就邀他一起過去。紂繁站了起來,說了聲對不住,又囑咐招待好生伺候顧玠,這才走了出去。
包廂裡少了一個陌生人,讓徐連情不自禁地放鬆了許多。
他在外人麵前不想給少爺丟臉,一直裝得像模像樣,這時候才微微倚靠了人,還忍不住親昵地拉住了顧玠的手,視線沿著顧玠的肩膀,往下麵看過去。
坐在上麵的好處就是能夠縱覽全景,聽得也清楚,弊端則是看不清楚。
顧玠讓招待先下去了,包廂上有些黑,他也看不太清徐連的神色,不過能夠想象得出來對方現在是什麼表情,於是麵孔上也帶了兩分笑意。
“想不想看得更清楚一點?”
肩膀被蹭了兩下,是徐連點頭,同時視線也就不向下看了,改為全心全意地看著顧玠。
“要用手語和我說。”
徐連的手語已經學得差不多了,日常交流是沒有問題的。但他沒有那個意識,每每顧玠問他,第一反應都不能想起來。
不過這也隻是時間問題,多鍛煉鍛煉就好了。
被他一提醒,徐連先是伸手用食指在太陽穴的位置轉了轉,再是一隻手向前了一下,而後兩隻手的掌心互相擦過,其中一隻手過後握拳伸出拇指。①意思是想,看,清楚。
比劃完,就見顧玠從口袋裡拿出了一樣東西,
徐連繼續比劃:這是,什麼?
“望遠鏡,我教你怎麼看。”
顧玠說著就將徐連拉了起來,讓對方站在了自己前麵,將望遠鏡放在了他眼睛的部位。透過鏡片,底下原本模糊的人立刻就清楚了起來,甚至連他們身上的衣服花紋都看得很清晰。
望遠鏡很小,包著小羊皮,做工倒是精致,享樂派總不吝於在這些方麵花心思。顧玠站在徐連背後,告訴他要怎麼調整的同時,還教了對方一句新的洋文。
這樣親密地貼著耳朵說話,讓徐連的注意力根本就集中不了到顧玠的話上,甚至於他的耳朵都越來越燙。
顧玠的唇無意間碰到,說話的聲音頓了頓。而徐連又側過臉,伸手拉了一下他,似乎是在催促他繼續往下說,但給人的感覺,更多是在掩飾此刻的不自然。
遠處,一道視線當兩人站在圍欄處時,就已經望了過來。
周明言自從在船上想邀請顧玠失敗後,回到家玩了一段時間。
可越玩他就越想起顧玠,當初走的時候雙方也沒有留下聯絡方式,他雖然知道對方在洪方鎮,真要這麼貿貿然找過去,未免顯得有些沒麵子。就在這個時候,範培之又出現了,他身為商人,自然是走南闖北。
周明言跟他搭上線以後,一來二去,對方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趟來洪方鎮,周明言是作為範培之的朋友,被對方邀請來這裡小住一段時間的。
剛才範培之看到紂繁,讓人去請對方了,現在包廂裡隻有他一個人。
周明言沒想到,在船上對他視若無睹的人,原來也可以這般溫柔地對待他人。甚至在讓前麵的人拿住望遠鏡,他放開手以後,也並沒有避嫌地跟對方保持距離,僅僅是從背後挪到了身側,細看過去,兩人連肩膀都是挨著的。
周明言不太清楚顧玠陪著的人是不是徐連,因為對方的外表看起來和範培之跟他描述過的有些不太像。門口處傳來了動靜,在範培之引見了周明言和紂繁認識以後,前者計上心頭。
徐連對顧玠新送給他的東西簡直是愛不釋手,一直到快散場的時候,都還望來望去。
“好玩嗎?”
徐連意識到要打手語了,但他兩隻手都還拿著望遠鏡,隻能又點點頭。
看上去有些呆氣。
“過幾天太陽再大些,我們可以到郊外登山,到時候你還可以拿它看風景。”
洪方鎮這幾天雖然都是晴天,但一直陰陰的,有一種隨時都有可能會下雨的感覺。
果不其然,晚上回到院子沒多久,外麵就是一陣劈裡啪啦的雷聲。不到幾分鐘,洪方鎮這一片的電就斷了。
顧玠和徐連眼前瞬間變得一片漆黑,雨聲中,也聽不到前院的聲音。
“屋裡有蠟燭,我們點亮就好了。”顧玠拉住了徐連的手,雷打得格外響,對方的身體也會跟著有一些輕微的顫動,他將人帶到了自己的身邊,“彆怕。”
蠟燭就收在平常他們寫字的書桌上,顧玠尋著記憶,靠著偶爾閃電的照明走了過去。
稍微摸索兩下,便找到了一節粗粗的蠟燭,是沒用過的,放在這裡以備不時之需。
他從另外的抽屜裡拿出火柴盒子來,火柴頭擦過盒子的側麵,嗤地一聲,湧出火光來。
顧玠將蠟燭點亮,又澆了幾滴蠟在桌麵上,黏住了蠟腳。他在房間裡點了兩根蠟燭,視線才總算是又恢複了正常。
徐連注意到他後來拉開的那個抽屜裡還放了一樣東西,是一個景泰藍的鐵盒子,扁扁的,拿來裝煙用的。徐連曾經在顧義祥那裡見過兩次,不過模樣沒有這個的好看。
他倒是沒有想過,原來少爺也會抽煙。他還沒有看過顧玠抽煙的樣子呢,一時眼中也就帶了些好奇來。
“想學抽煙?”
原主其實並不怎麼抽煙,不過現在的人出門在外,或多或少都會帶一包。
徐連又忘了比手語,燭光似乎能將一切東西都襯得更加柔和,連顧玠望過來的眼神也是同樣的。
他愣愣地點了個頭。
顧玠從抽屜裡將煙卷盒子拿了出來,從裡麵抽出一支細煙來。
他將煙嘴含在了口中,並沒有用火柴點燃,而是又從放盒子的旁邊拿了個打火機。打火機小巧玲瓏,看上去跟一支口紅差不多大。拇指輕輕一按,火舌就從孔裡鑽了出來。
顧玠稍微低了頭,紙煙另一頭很快地就有了微弱的光,隨著他吸了一口的動作,光點變亮了些。
而後一股煙霧就從他的嘴裡吐出,空氣裡一時都是香煙那種特殊又旖旎的味道。
顧玠好像打破了那種溫柔的壁壘,朝著黑暗與深夜墮下。
他似漫不經意地笑了一下,將煙從嘴上拿下,遞到了徐連的嘴邊。
“隻可以吸一口。”
煙嘴有點潮濕,徐連在咬住的時候,外麵又打起了一道雷,不久閃電也應聲而至,將他們此刻的身影映在背後那片玻璃櫥窗上。他的背脊有一種恍如被電流擊打的感覺,整個人似乎都跟著沒了力氣。
徐連是半靠在書桌旁的,而顧玠正低了頭,一隻手舉著煙,另一隻手撐了桌沿。
煙頭又亮了一下,徐連不會抽煙,理所當然地咳嗽了起來。
顧玠將那支煙從他嘴邊拿開,拍了拍對方的背。
“吸一口以後要吐出來。”
顧玠剛才抽了煙,徐連並不覺得煙味難聞,他咳完了以後看著人,四目相對裡,大雨傾盆而至。
是靠在書桌邊上的人主動地摟住了另一個人的脖子……
顧玠沒有拒絕,他的手貼在了徐連的腰上,彼此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
徐連已經閉上了眼睛,呼吸炙熱,被夾在手上的那根煙也在沉默燃燒。就在唇即將碰上的刹那,敲門聲突然響起。
“少爺,太太讓我送了油燈過來。”
顧玠抬起頭,徐連亦是睜開了眼睛。
屋內曖昧的氣氛隨著其儀的話一掃而空,可又不完全是,顧玠摟著徐連的手並沒有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