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連的回來又離開並沒有給福安城帶來任何變化, 顧玠的生活也很快就恢複了平常,偶爾顧樸生跟他談話的時候,也會說起一些關外情況。都是好消息。
但對於徐連他們什麼時候會回來, 大家都不確定。
夏天慢慢儘了, 身上換的衣服也開始由薄變厚,顧玠更是如此。冬天還沒有真正來的時候,顧夫人就給他做了好幾套皮裘棉服, 就連裡衣都是專門加厚過的。
到了冬天,顧玠更是暖爐不離手,去哪兒都不會感覺太凍。他屋裡也極暖和, 人一進來, 赫然就跟春天般,因此顧玠不出門在屋裡的時候,常常隻穿一套並不正式的衣服, 內有幾個慣用的小廝就夠了, 憊懶起來, 連頭發都是隻簡單挽了個髻。
快到年下,朝廷傳出消息,說是皇上有意在明年立儲, 各位皇子明裡暗裡的競爭一時激烈無比。程術偶爾還會給他寫幾封信來,後來信也很少見了。
顧玠倒不覺得失落, 日常最大的興趣從下棋變成了作畫。山水畫膩了,就改畫人物。
身子也一日好似一日,一日醒來,聽牽和說外麵竟然下雪了,顧玠還出去玩了一會兒。回到屋中,牽躍替他解開披風, 牽心給他倒了一杯暖茶,讓他趁熱喝下。
顧玠突然想起來,徐連上次來的時候,還約他一起過年。這麼一算,對方竟然已經去了小半年了,按照目前的情勢,徐連恐怕趕不回來過年。
念頭也就轉過了那麼一瞬,喝完熱茶,他的身體也沒有不適。
劉大夫給他的藥量減少了一些,隻是哪怕已經喝了許多年,顧玠還是覺得那些藥太苦了。每每要喝,即使邊上配了蜜餞,他心內總是不免抗拒。
這是他唯一能表現出來自己是被家中人寵慣長大的事情。
不過也怪不得他,顧大人跟顧夫人都嘗過顧玠的藥,就連他們大人都覺得受不了,更何況當時顧玠那麼小的年紀,還又一喝就喝了這麼多年。
顧玠有過幾回,實在膩煩,不願意喝藥。但到了最後,他還是強忍著將藥全部喝下了。
“還有七八日就要過年了。”
偶然聽見牽和在廊下說話,顧玠擱下筆,朝窗外看了看。
他的窗子糊了一層白紙,冬天裡既沒有風吹進來,光線又好。梅花透過窗紙,搖曳著影影綽綽的紅。
因為身體在好轉,顧玠專門問過父母,過年時能不能也上街去逛一逛。
他自小懂事,從沒有參與過真正的熱鬨,問出這話的時候,帶著就算不可以也不會失落的豁然,看得夫妻兩個鼻頭一酸。其實顧玠不願意喝藥的事情,下人們也都跟他們稟告過,顧玠受的苦已經夠多的了,他們不願意多逼對方什麼,隻是背地裡總是會偷偷哭一場。
“既然大夫都說了,今年我們就一家人一起出去,跟你二伯父、三伯父一塊。”
三家住在一起原本就熱鬨,二堂兄、三堂兄時不時地也會到他院子裡來看他。
三堂兄冬天最喜歡待在他的屋子裡,說是全府最舒服的地方。三堂兄的嫡親妹妹,也是全府年紀最小的那位堂妹,沒有及笄之前,也非常喜歡跟在他身邊。
這麼議定以後,接下來的事情就不需要顧玠操心了。
他們都希望顧玠能夠度過一個高興的新年,幾位長輩一合計,決定把事情交給顧樸生跟另外兩個小輩。往後幾日,顧玠屋裡每天都有人來,不是問他這個,就是問他那個,連當天出門要穿什麼花色的衣服,都專門派了人過來確認。
“隻是去街上逛一逛,兄長們何必如此勞師動眾。”
“你隻過好年就行了,瑣碎的事情不用管。若是覺得太累,就讓牽畫他們代為回答也是一樣的。”
顧樸生絲毫不覺得堂弟們的做法有什麼問題,頗為豪邁地道。
顧玠對於大哥的作派微微無奈,卻也知道他們都是為了自己,沒有再說什麼。
談話間又從顧樸生嘴裡得知,徐家不日就要回福安城了,速度快點的話,應該能趕得上過年。
顧玠又想起了徐連跟他的約定,將話跟顧樸生說了一遍。
“那好辦,等徐伯父他們回來,我派人送個帖子過去,大家邀了一並同遊。”
顧樸生跟顧玠說好,留在屋裡又坐了會兒才走。
隻是眼看年節越來越近,徐家還是沒有回來,眾人都以為是路上有事耽擱,應該趕不上了。
二十八這天,顧府早就張燈結彩,裡外一新。
儘管不是過年,但大家也都穿得很熱鬨。便是顧玠,也被牽躍換上了簇新的緞麵料子長袍。領口與袖口皆繡了大片的富貴花朵,將他襯得病色也少了幾分。
跟父母吃過晚飯,回房睡下,半夜裡朦朧聽到外麵一陣喧嚷,當下沒有在意,又沉沉睡了。第二日才聽顧樸生說,原來昨晚的動靜是徐家回來了。
顧樸生一早就寫好了邀請他們的帖子,天剛剛亮,讓下人送過去了。料想徐家回來得匆忙,家裡的東西一時半會也置辦不全麵,還又讓人送了幾馬車年節常用的東西過去。
“時間匆忙,徐伯父那邊答應了,說就不過來再行拜訪,明晚大家一起見麵就行了。”
“雲懷可還好?”
“知道你要問他,放心,一切都好,雲懷還托小廝給你帶了禮物回來,喏。”顧樸生將東西遞給了顧玠,裡麵有不少都是當地的風情特產,顧玠還看到有一隻手編的蚱蜢,仔細翻翻,類似的手工品有不少。
草編物品十分精致,料想應該是當地的手工藝人做的。顧玠讓牽和拿去,一一擺在櫃子上,跟之前徐連送的東西放到一起。
“他怎麼儘是送你這些東西?不過也算是送到了你的喜好上。”
正說著話,牽和去而複返。
“公子,盒子底下還有不少信,您要看嗎?”
“信?”
牽和將盒子重新交給顧玠,除了信以外的東西,都已經擺放起來了。
顧樸生聽說,也伸頭看了一眼。
信是用最平常的信封裝起來的,顧玠數了數,一共是十九封,按照時間排放。
第一封信寫在對方出發不久,說是皇命突然,他也沒想到會連道彆的機會都沒有,深感抱歉。又擔心他的身體,叮囑他好好保重,自己應該很快就回來。
第二封信是在抵達軍營的時候寫的,他說關外條件艱苦,從福安城回來,竟然一下子難以適應。不過這種情況過了一天就好得差不多了,因為比起福安城,關外才是他土生土長、更熟悉的地方。
第三封信說原本他想把幾封信一起送回去,但路途遙遠,戰事不穩定,擔心寫的信反而遺失了,所以決定就先不寄出來,這樣寫著,等以後回福安城再一起給他。
……
第五封信,顧玠得知原來盒子裡麵的編織物是出自徐連之手。軍營中有一位從前是靠手藝過活的士兵,他有空的時候就去跟對方學習,給他編了這些東西,希望將來他收到的時候能喜歡。
……
第十封信,又打了一場勝仗,但也有不少人受傷了,其中就有跟徐連關係很親厚的士兵。徐連看到那些人受傷的樣子,心裡既憤恨又痛苦。“如果我再厲害一點,是不是他們就不用受傷了?”
徐連給他寫的信大都透著輕鬆,這是第一回對方吐露出戰爭的殘酷。
顧玠的情緒仿佛也被對方代入進去,眉目裡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愁惱。
往後,依舊是一些生活的記錄。
其中一封信裡夾了一根羽毛,徐連在信中說,這是關外最常見的鳥,隻有在人死了的時候才會出現,繞著屍體盤旋,但並不吃屍體的腐肉,好似隻是為了哀悼一條生命的流逝。關外的人將它視為一種很神聖的鳥,還有人會專門在家裡給它們設一個吃東西的鳥欄供拜。
這根羽毛是徐連打仗回去的路上撿到的。
顧玠看信的速度很慢,顧樸生見裡麵說的都是一些朋友間的平常內容,跟著看了幾行也就沒看,起身離去了。
等將十九封信都看完,已經過去了一兩個時辰。
外麵不知什麼時候,又開始在撲簌簌地下雪了。
雪花輕盈,枝頭梅花花瓣終於不堪其重,向下偏偏頭,一把雪花就這麼洋洋灑灑落了下來,跟原本的潔白殊途同歸。
天快黑的時候,顧玠看到了一個意外的人出現在了自己的院子裡。
他肩上落了好些雪,人比離開的時候長高了不少,曬黑了,目光也更堅毅明亮。瞧見了他,邁出去的步子都大了許多,三步並作兩步,不一會兒就跨上了台階,站到了他的麵前。
“元瓊,我回來了。”
說著,徐連將自己的兩隻手搓得發熱,摸了一下顧玠的手。
明明他才是客人,將人催著回房的樣子反倒更像是主人。
“外麵風雪這麼大,你怎麼還站在外麵?手都這麼冷了,快進去。”
“隻是站一會兒,不要緊的。你離開了小半年,大夫說我的身體也比以前好了許多。”
“下這麼大的雪,你怎麼還過來了?”
徐善齋跟湯禧是趕著年節回來的,這時候家裡肯定很忙。顧玠壓根就沒有想過徐連還會來。
“我也是趁著有點空來看看你,等會兒就要回去了。我讓人帶回來的禮物你都看到了嗎?喜不喜歡?還有那些信。”
他殷殷切切,特意過來隻是問準備的禮物可還討得他的歡心。
這樣兩句話,讓雙方由於多時不見的隔閡一下子消失殆儘。徐連也從沉穩的小將軍,變成了活潑熱烈的少年人。
“都看到了,你送我的禮物我很喜歡。”
牽心給徐連倒茶的時候,還給徐連指了一下。
“我們公子已經將徐公子您送來的禮物都擺起來了。”
徐連順著對方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見一架櫃子上,由上到下,滿滿擺著的都是他送的東西。
其中也有幾樣是彆人送的,不過看到自己的那些禮物以壓倒性的勝利超過他人,徐連頓時沒忍住翹了翹嘴角。
他又從懷裡掏了個香囊出來。
“這是家中繡娘做的香囊,裡麵放了些安神的花瓣,我跟你一人一個。”
“等明晚我們出門的時候,就可以佩戴上了。”
香囊趕著節氣,布料也是紅豔豔的,明日出門佩戴再合適不過。
顧玠讓牽和收好了,跟自己的衣服放在一起。
天越來越暗,徐連不便久留,又講了一兩句話,就告辭離開了。顧玠本欲送他出門,人剛站起來,就被徐連按著坐下去了。
“外麵冷,你就不要出去了,我們明晚見。”
“明晚見。”
新年是一年到頭最熱鬨的時候,三十早上,顧玠還沒有起,就聽見外麵爆竹聲已經劈裡啪啦地響起來了。府上更是熱鬨,下人們一早就去給主子拜年,領了厚厚的紅包。
顧玠昨天睡前就已經提前將紅包發下去了,這個樣子也睡不著,但他一時半會又不太想起來,就披了件衣服半靠在床上看了會兒書。
不一會兒,牽和掀開簾子走了進來,看他已經醒了,問要不要起身換衣。
“外麵燈籠都掛起來了,好生熱鬨,公子換好衣服後可以出去看看。”
哪怕府裡每年都是差不多的樣子,但一年一度的節日對大家來說也是十分歡喜的。
顧玠遂丟開書,由小廝服侍著起來了。昨夜雪停了,今早又出了太陽,地上到處都是潮濕,天氣也更冷。
牽躍給顧玠找了件大氅,連腳下踏的靴子裡都有層厚厚的絨毛。
白日跟眾叔伯和兄弟間互相拜訪了一通,吃過晚飯,一大家子出了門,到半路跟徐家彙和。
今夜像他們一樣出門的有不少人,長街上燈火通明,有表演節目的,有猜燈謎的,有說書的。長輩們跟長輩們一起,小輩們跟小輩們一起。
顧玠一下馬車,身邊就圍上了許多人。他左手邊是顧樸生,右邊則被徐連見縫插針,擠上來了。
一行人中徐連的武功是最好的,因此大家也就沒有太多爭議。
福安城中今夜的熱鬨對於顧玠和徐連來說,都一樣的新鮮。
而對於顧家其他的小輩來說,簡直如數家珍,就連擺攤的小販有多少位,他們都能說出個大概。因此他們在照顧顧玠的時候,順便也給徐連照顧到了,一條街才走了沒多久,兩個人的手上就拿滿了東西。
徐連力氣大,把顧玠手裡的都抱了過去。
最後實在抱不動了,才交由身後的小廝分擔。
程術邀請大家去的延慶樓也在這條街上,有不少官宦人家在這裡包了場席。
對於延慶樓來說,這也是它們一年中最賺錢的時候。
三樓,淩珩喝得滿麵醺醉,身邊的友人擔心不已。
“不就是個男人嗎?你堂堂世子,想要什麼人都可以,何必要吊在一棵樹上?”
“你、你不懂,子歇他跟彆人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也對,我看他就是離不開男人,整天……”
“不許你說他的壞話!”
淩珩哐啷砸掉了酒壺,聲音喊得非常高,可臉上早就是鼻涕眼淚一團糟。
明明夏日裡,他們還在一起看荷花,甚至於子歇這個字,都是他親自為對方取的,怎麼才幾個月,他跟子歇之間就已經物是人非了?
淩珩又頹然地坐了下來,拿過另一瓶沒有開封的酒灌了下去。
友人見他如此傷心,也沒有跟對方計較,等淩珩喝得神識不清了時,叫了人將對方送回去。他當初就說過,那個子歇就是個禍害,可淩珩偏偏不聽。
這友人姓王,單名鶴,字居野。
王鶴出門的時候,餘光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循著望過去,赫然就是剛才淩珩口中提到的人。再看他身邊,竟然是尚書之子葛雲生跟八皇子程衍,乍一看是三人同行,可仔細再看,葛雲生跟八皇子都是在圍著對方講話。
“有辱斯文!”
王鶴氣得甩了甩袖子,當下就離開了延慶樓。
那邊葛雲生跟程衍正在猜字謎,猜著猜著,既是有好勝心,也是想在官洄麵前表現一番,都十分積極。
“這回是我猜對了吧?”
“應該是我,子歇你說呢?”
葛雲生見官洄原本高高興興的,突然情緒就低落下來,連忙問道:“子歇,你怎麼了?”
官洄的目光從樓下大廳收回,當著葛雲生和程衍的麵搖搖頭。
“沒什麼,我們繼續猜吧。”
他在強顏歡笑,葛雲生和程衍也顧不上什麼字謎不字迷的了,後者更是同樣向大廳看了一眼,就見王鶴正指揮著人將淩珩抬上馬車。
要不是淩珩,他跟子歇也不會相識。可王鶴那人實在可惡,不僅一直看不上子歇,還經常暗地裡欺負對方。要不是有淩珩縱容,子歇也不會被逼得離開淩府。
程衍想起那日碰到官洄,對方淒慘的樣子,眼中就是一陣寒氣。
他倒是忘了,還有一個人沒收拾。
葛雲生也從程衍的反應中注意到了王鶴,於是問官洄:“可是他惹你不高興了?”
這麼一問,官洄又連連搖起了頭。
“不是,我隻是想起以前,有些感概而已。”
葛雲生也知道官洄從前跟淩珩交好,不過後來發生了些意外,導致淩珩不相信對方,為此傷了官洄的心。
就因為這,他跟淩珩的關係也漸漸疏遠了。
“好了,不管是誰,都不要去管他們,我今天叫了一出戲,人差不多都已經到了,我們去吧。”程衍跟葛雲生換著法子安慰官洄,三個人很快就去了延慶樓的包廂中。
外麵顧玠跟徐連也依舊在逛著,本來是幾個兄弟都擁在身邊,但街上人太多了,走著走著,大家就被衝散開來,最後隻有徐連和顧樸生是還跟顧玠在一塊的。
又一道人流湧來,顧樸生本想抓住顧玠,結果差了一步。倒是在右側的徐連將顧玠的手腕抓牢了,還朝顧樸生說了一聲放心。
“元瓊,這裡人太多了,我們先去那邊等兄長他們吧。”
最初喊兄長,是因為這樣稱呼也很合適,現在喊兄長,則完全是出自徐連的私心了。因為顧玠也是這麼喊的,就好像他是在以跟對方差不多的身份,去喊顧玠的家裡人。
這會讓他有一種跟顧玠很親密的感覺。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