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且每年都能聽到家裡人跟他描述街上的場景,但一切都不如親身經曆。
人擠著人,行動都非常困難。可與此同時,又讓顧玠感覺到整個身體都是鮮活著的,不再是動不動就要吃藥,不再是時刻擔心會生病,會受傷。
回答徐連的時候,他的聲調是難得揚著,充滿興高采烈的。
兩個人擠了半天,總算是到了一處暫時能落腳又不擁擠的地方。
旁邊有小販在吆喝,抬目看去,就見對方是再在河燈。每盞河燈裡麵各有一張小紙條,上麵可以用來寫自己的心願。
顧玠等人少了一點後,跟徐連一起走了過去。
老板看到他們兩人的穿著,就知道非富即貴,當下熱情不已,還給他們推薦了不同的河燈。價錢由低到高,外觀也是由低到高,最終顧玠跟徐連一人買了一個最貴的。
一年一度的事,左不過都是圖個吉利。
老板看他二人如此爽快,更是喜笑顏開,連忙給他們收拾出空桌子來。
“紙筆已經準備好了,二位公子現在就可以寫了,寫好後放在燈心處。”
河燈雖然不過手掌大小,但做工卻很精致。正中心不僅能放紙條,還放了一根細小的蠟燭。且蠟燭點燃以後,並不會燒到那張紙。
顧玠跟徐連分彆執了筆伏案。
顧玠的心願很簡單,他希望自己能早點跟正常人一樣,不讓家裡人再擔心。
墨跡乾了以後,他就將紙條放進了燈中,準備等會放到河裡。看見徐連沒有寫完,站在一旁等了等,過了會兒才見他寶貝似的吹了吹剛寫完的紙,瞥見自己的時候,還有些不好意思。
“許了什麼願?”顧玠唇畔染笑。
“我希望你的身體能早點好起來。”
這倒是跟他不謀而合了,要不是紙條已經疊好放進去了,顧玠說不定會大方地揚起來給對方看看。這會兒他也隻是說:“看來我們想得差不多,我也是這麼寫的。”
徐連看了眼顧玠的河燈,他其實許了兩個願望。
一個願望就是他剛才說的,還有一個願望……他希望能跟顧玠,更好一些。
兩人等將燈點亮以後,就一起放到了水裡。
不一會兒,承載著他們願望的河燈就隨水飄遠了。顧玠的河燈跟徐連的河燈偶爾會因為水波,互相撞一撞,他們周圍還有很多河燈也在互相碰撞著。
昨天在家中見麵畢竟太匆忙,等將河燈放下後,顧玠就跟徐連沿著這條河一邊走一邊說話。徐連特意走在了裡麵,天黑,顧玠要是滑倒了就不得了了。
“那些東西,你編了很長時間吧?”
“也沒有多久,都是閒暇時候編的。”
這趟徐連再回來,兩個人之間仿佛也比從前親近了許多。
徐善齋昨天早上進宮的時候,皇上說了,過完年他們就留在福安城,不必再出去。徐連沒有忘記跟顧玠的其它約定,說好正月過完,他就正式過來請顧玠教自己寫字。
顧玠還開玩笑說,請他當先生的話,束脩會很貴。
徐連表示,再貴他也會儘力一試。
說著,兩個人就相視一笑。
當晚,他們還碰到了不少朋友,徐連上次在程術的邀約上認識了不少人,眾人各自見過,約到茶樓一起談了會兒話,方才散去。
正月裡還有一場熱鬨,顧玠並沒有出去。坐在家中收到了程術寫來的信,除開一些祝語,就是說他新近結交了一位很有意思的人,等將來有機會介紹兩人認識。
程術是很喜歡結交朋友的,顧玠看了信也不奇怪,提筆給對方回了幾行,讓來送信的小太監帶了回去。
出了正月,徐連果然信守承諾,帶著筆墨紙硯就過來了。
如果說顧玠的字像是林園中被工匠精心修剪好的樹枝,那麼徐連的字完全就是在山野間肆意生長的雜草了。顧玠看過對方的筆跡,挑了一個適合他的書法開始練。
“從臨摹開始,不過不能一味地臨摹,要在這個過程裡麵看清彆人的字是怎麼寫的,起勢落筆又是什麼樣,將它印在你的腦子裡,然後再輸出到紙上。”
徐連聽得似懂非懂,顧玠就握住他的手先帶著對方寫了一回。
同樣的潦草,可顧玠寫出來卻多了一份靈逸飄動之態。
“這樣,懂了嗎?”
“好像……有點懂了。”徐連盯著眼前的字,又看著顧玠垂在身側的手,抿了抿唇,“元瓊,你能不能再握著我的手寫一次。”
在顧玠眼中,徐連的要求並不奇怪。
隻是他忽略了,如果隻是單純為了練好字,徐連的話應該是更注重這方麵,而不是讓顧玠“再握著他的手”。
徐連的手跟他差不多大,不同於他的養尊處優,對方的手一看就知道是拿慣了武器的。
顧玠很有耐心地從史記上謄抄了一句話,帶著徐連寫了一遍。
這本書用來教學,既能讓徐連寫好字,又順便讓對方在這個過程中學習到更多的東西,一舉兩得。
顧玠書房裡有許多東西,在徐連跟著他練字的時候,都逐一看過了。
其中有一幅睡蓮圖尤為可愛動人,顧玠看徐連喜歡,就送給他了。
“真的要送給我嗎?”
“當然,本身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你若喜歡,就是這幅畫最大的價值了。”
“我喜歡!”
徐連將蓋有顧玠印章的睡蓮圖小心卷好,還讓人給他拿了一塊軟布包著。
不知情的人,恐怕要以為他拿了什麼名家的真跡。顧樸生過來瞧見這一幕,理所當然就誤會了,等弄清楚了以後,有些哭笑不得。
“雲懷要是喜歡畫的話,我屋裡還有不少畫法大師的作品,等會你可以去挑挑。”
徐連整天跟在顧玠後麵喊他兄長,又和顧玠關係要好,時間久了,顧府上下也拿對方當作了自己人。
聽了顧樸生的話,徐連卻搖搖頭。
“不用,我隻喜歡元瓊的畫。”
看出來徐連的確不是推讓,顧樸生才作罷。
隻是等對方回家後,顧樸生還是讓人給他送了一幅過去。
顧樸生來這裡找顧玠,是因為快開春了,家裡商量著可以去莊子上遊玩遊玩。
“莊子裡還養了不少馬,你沒騎過,定然覺得有趣,到時候我給你牽著,你坐在上麵慢慢走。”
“徐家的莊子就在旁邊,雲懷應該也會去,你們倆又可以湊在一塊玩了。”
顧樸生說著,想起來徐連是經常打仗的,馬術應該非常好。
要是顧玠想學騎馬的話,倒可以拜托對方教導一二。
踏春對於官宦人家來說,也是一項十分重要的事情。往常顧玠隻是隨了馬車過去,且要顧著他的身體,都是走一段路停一段路的。
到了莊子,他也不會出門,隻在自個兒的院裡仍做著跟在家差不多的事。
聽說可以騎馬,顧玠眼裡果然流露出了期待來。
三月草長鶯飛,轉眼就到了踏春的日子。
顧府一早就準備好了,出發的時候也不見倉促。不過顧玠的馬車內,還同坐著另一人。
徐連跟顧玠練字的時候從他口中得知要去莊子上騎馬,當即毛遂自薦。
反正兩家的莊子都在一塊,乾脆就直接跟顧玠一起先去了。
徐連現在來得熟了,總從前門來太麻煩,有時候就從後門翻牆進來,直接就進了顧玠的院子。顧玠也沒有覺得不妥,隻是道不能叫兄長知道。
要是被顧樸生知道了,兩個人都逃不了一頓念叨。
“元瓊,你也怕兄長訓啊?”
徐連還以為像顧玠這樣性格的人,是不用擔心這些事的。
“你要是看見過兄長教育人,也一定會這樣的。”
徐連第一次翻牆進來的時候,還帶著顧玠一起在屋頂上飛了一圈。
不過上回顧玠在船上吐了的事情還是給他造成了很大的陰影,所以這回徐連也隻是很有分寸地飛了一圈就下來了。談話間說到此事,顧玠覺得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就算還暈船,應該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嚴重,主動約了徐連再一起出去。
徐連對他的請求一向都沒有不應的,這回卻連連搖頭。
“不行,就算你的身體好了,可暈船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適應的,到時候你肯定還會頭暈。”
顧玠身體不舒服,他心裡也會難受。
徐連在這件事上始終堅持,最後遊船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眼下兩人在馬車裡,說說談談,以往覺得路程很遠的地方,很快也就到了。
到莊子以後,上午用來休整,下午才正式出門踏春。
另有一些繁瑣儀式,顧玠和徐連都不必參加,兩人去了馬場,由徐連挑了匹馬讓顧玠試著騎了一下。
上回在街上,顧玠就有過這種生命澎拜的感受。
這回坐在馬上,他又一次地感覺到了。
徐連對騎馬很有經驗,像顧玠這樣從來沒有騎過馬的,他沒有讓對方騎太久。
他看出顧玠對此感興趣,又道:“元瓊,你在這兒坐著,看我給你表演一番。”
顧玠看過彆人騎馬,但沒有看人表演過馬術,是以徐連的姿態很快就吸引了他。
等到對方下來的時候,還誇他騎馬的樣子十分好看。
真真是一副色彩鮮豔的畫。
他們在莊子上踏春大約逗留了十來天時間,後來徐善齋跟湯禧也來了,顧玠作為徐連的朋友,過去拜訪了一二。還被徐善齋留下來住了一天。
顧玠就住在徐連的隔壁,牽畫四人也一起過來了,徐家安排得周全,讓他儼然就像是還在家中一樣。
就算是來踏春,徐連練字的功課也沒有丟下,他有一個很好的老師,自己的領悟力也高,在他的堅持不懈下,很快就看到了成果。
當然,要想繼續進步,就需要繼續努力。
等他們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候,徐連還有些不舍得。
顧玠說可以給他作個畫留作紀念。
“隻是一時之間,不知道該畫什麼。”
“就畫一幅踏春圖吧。”
被徐連提醒,顧玠頓時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於是動筆就畫起來,從勾勒到上色,花費了幾天時間。因此到他們回去那天,顧玠還尚未完成,等到後來在家裡又雕琢了幾日,才算是大功告成。
“還要蓋章。”
徐連看著右下角空空蕩蕩,指著道。
顧玠便拿出了自己的章,沾了印泥,往上戳了戳。
整幅畫完畢,他卻又是提筆,在上麵寫了四個字——芳菲盛開。
徐連的字在又有了明顯進步的時候,已經是夏天了。
去年這個時候,皇命忽召,讓他們去了關外。今年本以為可以在福安城將這個夏天過完,沒想到又發生一模一樣的事情。
不過這次不是太緊急,所以徐連有時間來跟顧玠道彆了。
他依舊是從後牆那裡翻進來的,每次進來之前,徐連都會先丟一塊小石子弄出聲響,目的是讓顧玠先做了準備。他怕嚇著了對方。
在聽說徐連又要離開時,顧玠沉吟了一會兒,讓牽躍拿了一個東西過來。
牽躍交到徐連手上,看過去時,赫然是一個平安符。
“我知道雲懷要保家衛國,上次隨父親母親到廟裡的時候,特意給你求了這個平安符,望你能平安歸來,我在福安城等你的好消息。”
顧玠這番話比什麼都管用,徐連當即就將平安符貼身收好。
“等我去了那裡,還是跟以前一樣一個月給你寫幾封信,等回來的時候都交給你看。”
兩個人的相處模式跟剛開始那會兒不同,或許是一點一滴的變化並不會讓人注意,顧玠沒有發覺,自己跟徐連之間早就太過親近。
他跟對方隻是朋友,忙起來就算是不寫信也沒有什麼,可徐連還是給自己規定了數量,他也並不覺得奇怪——這根本就是一種奇怪。
唯有牽畫在徐連說這話時,看了對方一眼。
大軍很快就出城了,這趟出去,似乎是皇上有意要曆練徐連。又或者說,是他有意想要培養如徐連這樣的年輕人。
夏日是在無儘的蟬鳴與燥熱中度過的,顧玠的院子在今年夏天,終於用上冰了。
冰融儘以後,又是一個季節。
徐連在這年的秋天帶著勝利的消息回來,他的小將軍名號,也變成了真將軍。
剛應付完來家中道賀的人,徐連就迫不及待到了顧玠這裡,有些神氣地道:“元瓊,我又打了勝仗,你預備怎麼祝賀我?”
“你的眼睛怎麼了?”顧玠最先注意的,卻是他臉上一方精巧的麵具,彆的地方都不影響,正好將他右邊眼睛的部分全擋住了。
“沒什麼,隻是受了點傷。”
有得必有失,這趟出去,徐連雖然打贏了,但他的眼尾卻在交戰時被敵軍所傷,最終留下了一道永遠都去不掉的疤。
事發凶險,要是敵人那把長槍再多進一寸,徐連的這隻眼睛很可能就保不住了。
他不想被顧玠看到自己眼角的傷痕,才特意請人鍛造了這麼一個特殊的麵具。
瞧見顧玠滿臉的擔心,徐連還是將麵具摘下來給對方看了一眼就又戴了上去。光看這道疤,就能想象得出當時有多危險。
“沒事的,都已經好了。說不定是元瓊你送給我的平安符在保佑我。”
顧玠久久沒有言語,過後才問他:“雲懷想要什麼?”
對於徐連來說,隻要是顧玠送的禮物,不管什麼他都喜歡。
可這樣的回答好像在讓人為難,想起上回顧玠畫的畫,於是徐連道:“元瓊就再為我畫幅畫像吧,就畫……我騎馬的樣子,你上次說我騎馬很好看。”
“好,既然是禮物,我得畫得更用心些。”
說話間,牽心已經端來了藥讓他喝下。
他身體是好了,可是不代表藥就要停下。比起去年,要喝的藥又少了許多,劉大夫說,要是情況一直這麼穩定的話,等到明年夏天應該就不用再吃藥了。
熬好的藥有股特有的酸澀氣,顧玠聞到味道就不太想喝。
儘管藥在減少,可該苦的還是很苦。
牽心在一旁勸了一句,顧玠正打算將藥一口喝下的時候,徐連卻讓他等一等。
“怎麼了?”
“我出去一趟,元瓊等我回來再喝藥。”
他匆匆叮囑著,也不走正門,又從後院翻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