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婭比自己想象中更加冷靜。
她以為自己會大哭或者大笑, 或者精神崩潰變成瘋子,然而事實上,她隻是在麵無表情的盯著父親屍體,乾涸的眼睛裡, 甚至沒有浮現水霧。
她隻是在看。
窗外的那些霧氣漸漸飄了進來, 在這個長廊的角落裡徘徊不散, 讓這裡變得像墳墓一樣陰森,而安西婭也確實坐在屍體的中間, 是這裡唯一的活人。
但安西婭心裡一點也不害怕,甚至還想將那隻肥厚的手掌放在自己腦袋上, 輕輕蹭兩下撒嬌。
順著這條記憶的絲線, 她甚至想起了一些很恍惚遙遠的畫麵,七八歲的時候, 她就喜歡這麼乾,用撒嬌的方式, 促使父親完成自己各種嬌縱的願望。
暗之惡魔蹲在她的旁邊, 祂看起來已經是完完全全的實體了,充滿英俊的、邪惡的、墮落的魅力。
祂沒有看那具人類男性的屍體,而是微微低頭,用手支著下頜, 仔細端詳安西婭的神情,看她過於蒼白、毫無血色的麵孔, 以及卷長濃黑的睫毛下, 那雙綠翡翠一樣的眼睛。
她美的死氣沉沉,像一顆瀕臨死亡、即將步入毀滅的蒼白恒星,暗之惡魔心裡閃過了這樣的念頭。
“你在想什麼?”暗之惡魔問道,眼中流露出些許好奇。
“我的父親怎麼死的?他沒有脫下我給他的舊印, 星之彩傷害不了他。”安西婭自言自語的說道,眉頭微微皺起,眼底浮現出一絲困惑。
不隻是陰翳的濃霧飄進屋子裡。
窗戶外,那些閃爍的七彩微光也在逐漸靠近,像是生長的黴菌一樣,順著外牆壁、窗戶、羅馬式圓柱、地板、樓梯的順序逐漸蔓延,然後爬到了約書亞扭曲糾纏成一團的屍體上。
那具體上的七彩微光漸漸明亮起來,每一個光點飛快閃爍著,越來越亮,就像是趴在屍體大肆進食的蛆蟲,也像是屍體腐爛後,骨骼間浮現的鬼火。
“自殺。這個人類不知道身上掛了舊印,不會被星之彩傷害,他以為自己會被汙染成怪物,就和紐約的其他人類一樣所以選擇了以人類的外表死去,還不忘順便把你也毒死……” 暗之惡魔感歎著人類的愚蠢無知,和莫名其妙的、整個多元宇宙中也獨此一份的奇異感情,含笑說道:“……你應當感謝我,我將那些毒素從你的身體當中去除了。”
“那我為什麼沒事?”安西婭又夢囈般問道。
舊印隻此一枚,作為一個普通人類,她早就應該被汙染成了怪物。
“因為我在注視你。”暗之惡魔柔聲說道。
——宇宙間最為黑暗邪惡的存在正注視她。
——所以,雖有千人倒在她的左邊,萬人倒在她的右邊,但災害必不臨近她。
那些七彩微光吞噬完了約書亞的屍體,讓他變成一片灰黑的粉末,開始到處遊移著,尋找新的獵物。
燦爛的微光避開了靠在牆壁上的老洛維爾,那是豐厚甜蜜的食物,但有讓它厭惡的氣息,然後又慢慢接近了鮮活的獵物。
微光靠近、圍攏那個人類少女,然後又在黑暗中迅速的散開,就像是在避開恐懼的天敵。
“滴答。”
天花板落下一滴濃稠的鮮血,帶著淡淡的腥味,讓煤油燈透明的玻璃罩上出現一片紅色汙漬。
燈裡的煤油恰好在此時燃燒殆儘,那一點暖黃色的火焰漸漸暗淡熄滅。
安西婭慢慢從地麵上爬起來,活動了一下僵硬冰冷的四肢,開始沿著牆壁和扶手慢慢下樓。
太久沒有活動,似乎連身體裡的鮮血都停止了流動,手腳動起來就像生鏽的人偶。
黑暗裡什麼也看不清,怕不小心從樓梯上滾下去,安西婭走的很慢,但沒有回頭再看父親的屍體。
她先是走進了廚房裡,在滿地翻滾的空罐子和垃圾當中蹲下,一個一個查看有沒有剩餘的食物。
幾乎所有的罐頭都已經空了,連一口糖水都沒有剩下,但幸運的在一個櫃門拐角處,她還是找到了一個沒有打開的青豆罐頭。
撕掉已經臟了的標簽,打開鐵皮罐頭蓋,內裡放置的青豆還很新鮮,散發著水嫩的綠色。
青豆半生不熟,它們原本是用來調配沙拉的,拿出來以後也需要被廚娘再煮一下,然後配上各種醬料。
安西婭盯著青豆愣了幾秒,然後從廚房裡翻出一個勺子,大口大口的把這些青豆全部咀嚼咽下,連剩餘的汁液也沒有放過。
她還想喝點水,但是紐約的水源也早就被汙染了,散發著腥臭的味道。
然後安西婭推門離開房屋,重新走進了紐約。
紐約裡大霧彌漫,濃厚深重的霧氣遮擋了一切,潮濕的幾乎要凝結成一場雨,人類為之驕傲的一切建築,都隻是霧氣當中隱約浮現的一個輪廓。
霧氣當中,隻有七彩微光像是呼吸一樣,在泥土與建築表麵一起一伏的閃爍。
這些微光籠罩了萬物,籠罩了一切。
她發瘋了太久,不記得清醒和沉睡了多少次,但記得每一次清醒時,陷入黑暗的紐約,總是能傳來人類發出的聲音。
也許那是慘叫和哭泣、狂熱的祈禱或物品破碎聲、怨毒的詛咒聲……甚至還有自殺者對準腦門開槍時後,腦袋破裂時發出的悶響。
但那總歸是人類發出的聲音。
但是這一次,紐約的街頭寂靜無比,路邊的樹苗和花圃裡,一切怪誕的生物都已變成了灰黑的碎片。
濃霧當中,隻有她自己踩出的腳步聲在耳邊回響,還有暗之惡魔不緊不慢的跟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