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悲慘的人的體質好像都要更硬一些,因為會從死神的門下拚了命地掙紮,哪怕活得不成人樣,也會奮力活下去。就和離水的魚一般,在乾旱的陸地徒勞地翕動自己的鰓瓣,徒勞又狼狽地如此活著。
“很遺憾嗎?”森鷗外漫不經心地發表評價:“在這個地方的孩子學會呼吸之前就已經學會了啼哭,悲歎他們即將迎來的無解而慘痛的命運,而在他們學會說話之前,又已經知道閉嘴了,因為明白痛苦的哭泣毫無任何效用。在九歲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小孩就已經學會了如何與酒精為伍。酒是最沒有作用的,想要依賴酒來擺脫絕望,最終迎來的也隻會是雙倍的痛苦。”
“酒嗎……”
太宰治輕聲重複道。
酒又能有什麼用呢。
正常人恐怕並不會願意對小孩子們多做解釋,但是森鷗外並不是一般人,他很有耐心地繼續道:“因為如果不用它來麻醉自己的神經,那麼他們就無法欺騙自己的大腦,蒙蔽掉自己的感知,從毫無希望的苦痛中所解脫。”
人類是無論如何都想變得輕鬆的生物。可惜的是世界上並沒有神明的存在,對於生長在這裡的人,恐怕從他們誕生開始就領會到了這一現實吧。
“真遺憾。”
太宰治這樣感慨,不知是為了什麼。
森鷗外最後瞥了他們一眼,也附和道:“誰說不是呢。”
這時,在擂缽街的方向,似乎有黑色的頭發在遠處一閃而過,他看到了一雙滿含倉惶的綠色眸子,充滿無所適從地在那裡遊蕩。
“……”
……是他?
森鷗外還想看得更清楚些,卻發現下一刻已經全然捕捉不到對方的蹤跡,那個人就好像全然沒有出現過一樣,隻在剛才隨機而迅速地一晃,然後乾脆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皺起眉,朝那個方向看了許久,依舊無法看出什麼,乾脆放棄了。
現在的身份與立場,已經不適合再去插手那孩子的私事……更何況,對方已經有了屬於他的、會照顧自己的監護人,此刻再上前,也隻會引起不合時宜的爭端而已。
他將此事暫且放下,就這樣回到了診所,森鷗外坐回了沙發,簡單清洗了一下傷得比較深的傷口,直到衝下來的鹽水溶液的顏色由深紅逐漸變得淺淡。
疼痛慢慢侵入他的神經,使得他的太陽穴一下下鼓脹地跳動起來,眼前浮起了雪花碎片一樣的密集光斑。他再用酒精簡單地對表皮傷進行消毒,視線突然瞄到了那邊正在發呆的太宰。
“……?”
“彆動哦。”
因為胸口剛包紮完,他的聲音很低,但這個診所就這麼大,無論是什麼聲響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他俯下身去,簡單衝洗了一下那孩子的胳膊,那裡似乎有一道擦傷,森鷗外回憶了一下,他應該正是在自己將外牆破壞時被砸到的。
“還有哪裡有傷麼?”
對方搖了搖頭,不想讓他進行深入的檢查,將自己的衣服牢牢地拉了上去,脖頸處不露出一點縫隙,森鷗外沒有執著於這個細節,隨即轉移開話題:“你也累了一天了,不疲倦嗎?快去睡吧。”
太宰治不再多說什麼,拿上了換洗衣物,在浴室站好,周圍驟然安靜,他將身上遮掩嚴實的襯衫解下。
隔著霧氣,浴室中的半身鏡浮現出自己朦朧的倒影,太宰看到了自己的上半身,視線就此頓住。
停留在鎖骨至肩膀的紅色烙印好像一個經年未散的舊瘡,但它明明其實並未出現很久,隻要稍微觸碰,就有一種深入靈魂般的痛楚。
他閉上眼,伸手摩挲自己的鎖骨與肩膀,細細體會著這種疼痛。
待回到臥室內,太宰躺在床上,換好乾淨的衣物,依舊還是像過去的幾晚一樣沒有任何睡意,從上半身傳來的零星疼痛持續刺激著他敏感的神經。太宰治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依舊如往日一樣沉默,不知在思考些什麼。
他突然被自己一直忽略的角落吸取了注意力,太宰治一直都知道那裡有些印記,但之前並不感興趣,故而也沒有過去主動查看的想法,這一次,他跳下了床,彎下腰,推開遮蓋住了牆壁一角的床櫃。
後部的空間被打開,因為長久沒人打掃照料,已經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他再次一抹,牆壁的底色漸漸清晰,圖像也隨之顯現。
那是一幅筆觸稚嫩的塗鴉畫,操筆的主人似乎是漫不經心地在牆壁上塗抹,又好像是一種刻意的惡作劇。
大片的綠色,以及天空出現的紅色的圓形,那是血紅的月亮。
——找得到嗎?我在這裡做下的記號?
從這塗鴉的位置可以很清楚地體會到繪圖的主人想要傳達的強烈的、如同惡作劇一般的心情。
被你……發現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