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鐵床的接縫處看到了一點鏽色,遮住床麵的白布掀開一個角,裡麵的實驗體便赫然露了出來。
它的臉部充血腫脹,下巴近乎和肩膀貼到了一塊,皮膚也透著不均勻的深色,仔細一瞧,是緊密地靠在一起的密密麻麻的淤斑,好像一隻剝光了皮的巨型蟾蜍。
開足了馬力的冷凍機大概是想如同冰封一樣,延緩對方死亡的速度,森鷗外在這一攤活著的肉上看了又看,才確認了它是人類的事實。在他端詳著這具赤|裸的實驗體時,對方也似有所感地睜開了眼睛,和森鷗外四目對視,很快露出了垂涎欲滴的神色,這是看向食物的目光。
被瞄準的森鷗外向後退了退,實驗體的視線跟隨著他的移動而動,周圍的研究員低聲和他解釋道:“這是已經在這裡呆了一個月的2號,現在也快喪失活性了,攻擊性並不強,你不用太擔心。”
正說話時,束縛他的綁帶突然鬆脫。
森鷗外站得離他最近,實驗體暴動時,他也站在了最容易被攻擊的範圍。但畢竟那實驗體剛從一直躺平的姿勢裡爬起,也會有一瞬間門的行動滯澀,趁著他正在晃著腦袋、等血液衝起腦袋的眩暈消散時,森鷗外反而往前進了一步。
他已在不知什麼時候將身上的白大褂脫下,手一抖便蓋在了那實驗體的腦袋上。
就是現在……!
在遮住他視線的那一瞬間門,森鷗外的衣袖裡劃出了帶著金屬光澤的長方體,往前猛地一敲,隔著布料正中對方的腦門。
那是他剛剛塞在懷裡的資料夾,書脊用的是鐵釘,所以格外有分量,打人腦袋的時候聲音也格外清脆,算得上是在此地能找到的極為順手的武器。
失去了攻擊目標,對方原本暴動的身體漸漸安靜了一些,又被強烈的敲擊弄得失去知覺,森鷗外向旁人使了個眼色,研究員便眼疾手快地取出針劑,打進了2號的靜脈裡。
那實驗體徹底陷入昏睡,男人在一旁冷眼旁觀了許久,意味深長地道:“森鷗外,你果然……不是一個單純倒賣情報的地下黑醫。”
之前就一直站在那兒,也不願搭一把手麼?
森鷗外從善如流地接受了他的評價,和善的麵具下漏出了一絲一反常態的攻擊性:“我有過從軍經驗,這不是你們也知道的事情嗎?”
這話說得不太委婉溫和,但似乎並不讓對方有多反感,男人站在那,沒有繼續說下去了。
研究員發出低低的驚呼,在一旁解釋道:“2號的身體比較虛弱,現在還是不要對他太粗暴了……他的肚子裡還有……”
森鷗外抬起頭看他一眼,聲音裡有些疑惑:“怎麼會這樣?他到底是怎麼了?讓我看看。”
那實驗體已經陷入再一次的昏睡,此刻安靜了許多,森鷗外視線下移,看到他從胸腔以下有一條近乎猙獰的紅色縫線。這家夥大概曾經也是某個組織的一員,現在卻淪落成為孕育物體的母床了。
真可憐啊,人到了這個地步,連最基本的尊嚴也會喪失,死亡的自由也會失去。
他看到對方即便仍在昏迷,卻還在痛苦地顫抖,縫線內的紅色色塊逐漸收縮,像是皮肉底下有什麼活著的東西正在呼吸。
“他這是……?”
研究員終於將話說完:“他肚子裡還養著2號……現階段如果死了那就麻煩了。”
實驗體隻是寄生物,原來不是這個人形?
森鷗外眉毛擰起,將一旁的實驗記錄拿來看了看,這一次,身旁站著的那個男人並未對他多加阻止,隻是不聲不響地觀察著他的表情。
“三濟會啊……”
他看到了資料上熟悉的名字,微微停頓了一下,眯著眼睛這樣念出了聲,然後開口:“我有問題要問。”
研究員走了過來,露出傾聽的姿態。
他將文件夾“啪”地一聲合上,抬頭問道:“實驗體都是從擊敗的組織裡被運來的成員嗎?”
……
太陽逐漸西沉,他也終於結束了一天的忙碌,走出了港口Mafia的大門。
隻是隨著距離診所的位置越來越近,森鷗外行進的姿態也開始越來越萎靡了起來。
一步、兩步,三步,他的肩膀一點點以勻速垮了下去,無精打采且搖搖晃晃地向前走,一副早已被掏空了精氣神的社畜模樣。
強撐了一整天的那口氣在回到家的時候就散掉了,他像被抽走了骨頭的泥巴一樣倚著門框,隨即拉長了聲音:“我回來了——好累好累好累……”
森式診所沒有所謂的迎接歸來的人的習慣,森鷗外叫了一嗓子給空氣聽,兩個孩子依舊各乾各的事,一個在讀書,一個在畫畫,連頭都沒有抬起一下。
森鷗外:“……”
嗚嗚,好冷淡。
既然沒人站起來迎接,森鷗外隻能一個人落寂地坐下,他的周身縈繞著蕭瑟的氣息,宛若一個八十幾的獨居老人。他抬起頭向四周一看,驟然發現診所已經大變樣,恢複了過往的整潔。
早在自己回到家前,東西已經被徹底收拾好了。
原本被翻得七零八落的大小抽屜也全部被清理乾淨,裡麵倒出的亂七八糟的雜物也被一一被收納回了原本所在的地方。那本被揉得破損的細菌學筆記正好好的擺在太宰治的手邊,皺起的封皮上細細鋪了一層透明膠帶,像是被人用巧手細心地貼合過。
太宰治依舊在看著手上的大部頭,似乎沒被外界所影響。但不用那孩子開口,他也很清楚地明白,在他離開的這一個下午,是太宰治盤著腿坐在地板,慢慢將東西貼好複原的。
因為距離的緣故,其實愛麗絲也並沒有在這個房子裡待太久,這一整天坐在診所內的,有且隻有太宰一人而已。
他被感動得稀裡嘩啦,露出荷包蛋一樣的眼睛,突然又覺得自己也沒那麼像空巢老人了。
愛麗絲抱怨道:“林太郎,你這裡的東西真亂,我們收拾了很久呢。”
在這時,太宰治也隨之發問:“家裡難道沒有機關嗎?為什麼他們還能進來?”
不錯,連帶著牆角、門框、書櫃,這些角落裡都藏著一兩個不太顯眼的螺絲和金屬塊,很明顯,在那之後藏著幾塊可供活動的暗門與武裝設計。
但即便如此,那些人還是照樣闖進了診所,將這裡翻得亂糟糟的。
森鷗外歎了一口氣:“如果真有人要強闖,那也沒辦法吧。家裡的機關,不過是為了提前預防犯罪的‘行為’,而並不能阻止事件的發生。要真的進行大改,就得向官方提供文件申報了,書麵審查很費事,我可過不去政府那一關呢。”
太宰治疑惑道:“那不就是毫無抵抗的能力嗎?你又不願意讓彆人知道愛麗絲……”
“沒錯,好孩子。”森鷗外笑起來:“我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醫生啊,又不是什麼武鬥派,可彆把我想得太能打了。”
太宰治見他睜眼說瞎話時眼睛都不眨,徐徐皺起了愈發有些疑惑的眉毛。
說話間門,門鈴突然又叮叮當當地響了起來。
“客人這麼多嗎?”
森鷗外笑了一下,愛麗絲已經浮在半空,衝著貓眼處望了一眼,“林太郎,是快遞哦。”
郵差沒有進門,隻是將包裹往他手上一遞,便急匆匆地前往下一個地點了,森鷗外托著那個小箱子,順手掂了掂,有些意外道:“咦……還挺輕、”
翻到正麵,寄件人和收件地址卻都語焉不詳,貼紙打印得異常馬虎。
森鷗外意識到了什麼,看到貼紙的一瞬間門,臉色便微微僵住,隨後,他手裡捧著的箱子開始微微一震。
男人眉毛擰起,卻沒有多做動作,周圍安靜下來,那微小的聲音也逐漸變得清晰。
……這恐怕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快遞包,一旦成功送到森鷗外手中,便會自動觸發感應。
細小的指針轉動的聲音漸漸變得越來越大,森鷗外保持著相同的姿勢,但因為箱子本身的重量,不需要多久他的手腕就會因為負累而開始顫抖,愛麗絲急速地飛躍至他的麵前,像捧起一根羽毛一樣輕輕地搭住了他的手背,止住了接下來可能的移動和搖晃。
“真可怕……”男人一動不動,麵無表情地用一種喟歎的語氣說:“我才剛進港口mafia,下一次的刺殺就又開始了嗎?好粗暴呢。”
森鷗外手上捧著的,正是一顆發條被擰滿的炸|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