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夥會藏在什麼地方?那些戴著墨鏡、打著領帶的黑手黨成員之中,是否有他混入其中呢?
他按理就班地參與相應的實驗與討論,似乎什麼也沒發生一般,但是果然……就在他這麼想著的下一秒,警鈴突然急促地響了起來。
研究員們頭也不抬,似乎對這件事情已經習以為常,哪怕警鈴聲尖銳地響了這麼久,也沒有一個人對此做出反應。三分鐘後,見它還在響,研究室內的紅燈突然亮了起來,照得整個室內都像是恐怖片。
“有人闖進來了……真奇怪,怎麼會有人瞄準這裡?”領頭的研究員開口道:“好了,各位,收拾好資料,去A號室避險吧。”
眾人麵色自然地開始整理手頭的資料,該關機的關機、不能停止的程序就先放著,主打一個一絲不苟。正當大家打算動身轉移的時候,鈴聲停了下來。
“不用了。”研究員再度開口:“大家重啟一下電腦,繼續乾活。”
“……”
真是八方不亂呢!
能在港口黑手黨領著高薪酬勞的職工自然心理素質也和他人不同,森鷗外環視一圈,沒有一位是麵露慌亂的。
眾人已經被各類研究課題折磨得麻木不堪,眼神也都已經死得差不多了,對這種意外情況沒有任何彆的情緒。森鷗外盯著那個擴音器看了幾眼。
“怎麼了嗎?森先生?”
他搖搖頭,對旁人笑了一下:“沒事,隻是……發了個呆。”
研究員似乎是覺得他被鈴聲震住了,於是向他解釋道:“這裡的大樓時常會響鈴,這隻是一種預警而已,除非是組織出了大事、或者侵入者無法找到、難以招架,鈴聲才會響得久一些,隻要習慣它就好了。這個紅燈既然熄滅,說明侵入者要麼已經離開,要麼已經死去,您不需要太擔心啦。”
森鷗外轉頭衝著他們笑了一下。
“是麼?謝謝你,我明白了。”
彆人或許無法發現侵入者的痕跡,但森鷗外與村瀨田島見過好幾麵,他身上被森鷗外留下了可以隨時追蹤的小道具,並不難探查到他的方位。
居民樓一旁的垃圾箱後,村瀨田島坐在地上,竭力地喘息。他從黑手黨大樓跑出後就拚命地向外跑,將距離越拉越遠,為了防止黑手黨那像鬣狗一樣的追殺,他跑到一半就不得不回頭處理自己的血液和跑步留下的痕跡,儘力讓人無法追蹤到他逃亡的路徑。
不聲不響間,森鷗外從後麵繞了過來,他低下頭去,看著那個手掌已經被子彈打穿的男人。
“果然會是這樣呢。”
“森……先生……”
村瀨大口地艱難呼吸,試圖從死神那處再爭奪一絲的氧氣:“您也早就知道……我會失敗……對嗎……”
森鷗外是找了個理由從研究所出來的,隻是想要見他最後一麵。他見到了村瀨本人,屈膝半蹲下來,與這個男人保持平視。
“啊,差不多。”
“您……”
森鷗外微笑地看著他:“但是刺殺黑手黨首領,是你唯一且最終的遺願,不是麼?”
“正因如此,我才會支持你去做這樣的事情。”森鷗外對他說道:“如果你不去做,恐怕將來一生都會活在比死亡還令人沮喪的懊惱之中。”
那男人心中充滿了無以言喻的悲傷,他的眼睛已經紅了。
森鷗外漸漸朝他靠近,甚至比剛才還要更近一些。
“你已經足夠勇敢,出獄之後的這一段人生也不算白活,抱著如此感激的心情,閉眼吧。”
村瀨田島喘了口氣,隨後說道:“我失敗了,或許是因為沒有好好的做好相應的準備……但在行刺中途,我停了下來。也許正因為這樣,我才能苟延殘喘到現在,撿回一條小命吧。”
他的嘴角依舊帶著血痕,那是破碎的器官所湧現的鮮血。
村瀨這樣說道:“我……我看到了,那是我們組曾經的同僚……他就像一個動物一樣被關在容器裡。此刻無法脫身,這樣活著、甚至比死了還要讓人哀傷,他究竟何時才能解脫呢?我在看到他的資料的一瞬間,就將動作停了下來。
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場注定會失敗的刺殺……黑手黨不愧是能輕易剿滅三濟會的組織,它的武裝力量和人員儲備都是那麼強大,果然,靠我偷偷摸摸攢下來的那麼一點小錢,很明顯雇來的雜兵是無法與他們相抗衡的。”
森鷗外靜靜地聽著,男人的聲音逐漸變小:“森醫生,謝謝你……到死之前、還有人會和我說話,這樣想來。我的一生……最終的結局也並非全然一無是處。您能如此耐心地對著我……我……”
“我……百感銘內……”他伸出了一隻手,堅持說道:“這銀白的懷表那並不是多麼特彆的材質,就算拿到市麵上售賣也獲得不了多少錢……”
森鷗外看著他。
男人說道:“就請將它拿去吧,我當時從您的診所順走了許多東西,如今已經全部賣掉了,現在是還不起的。這是我渾身上下最值錢的東西……是三濟會的新人組員都會派送的懷表,請將它當做我的賠禮吧……”
“這些外物算什麼?”森鷗外對他說:“重要的難道不是你自己的生命與精神嗎?”
聽到這話,他咧開嘴,也跟著森鷗外再次笑了笑。
村瀨田島的牙齒上也有斑駁的血跡,這個男人不行了。看到眼前他的慘狀,所有有著正常認知能力的人都會意識到這一點。
“你的同伴就在黑手黨地下的實驗室裡,我曾經在偶然一次邀請治療時見過他。”森鷗外對他如此說道:“不要擔心,安心地去吧……我向你保證,他會很快死去,死得很乾脆、很利落、一點痛苦都沒有。”
“是……是嗎?”村瀨艱難地睜開眼睛看他。
“對的,”森鷗外又重複了一遍:“我向你保證,他會死得一點痛苦都沒有。”
直到最後,他也不清楚自己的組員究竟還有多少人存活,多少人生不如死地像他一樣躺在實驗室裡,村瀨田島已經沒有時間和力氣再去關注這樣無關緊要的東西了。獲得森鷗外的承諾之後,他似乎連靈魂都輕鬆了一些。
村瀨田島似乎看到了高懸的玻璃彩窗,刺眼的太陽經過它而被妝點得五彩斑斕,悠揚的教堂鐘聲響起,那個醫生的話語逐漸淡去,被振翅的白鴿所遮蓋住了。身著紫色棉袍的主教似乎在輕輕撫摸他的頭頂,那是多麼寬容、多麼大度、何等溫和的力道。
他想起了自己初次進入三濟會的場景,那時的他還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渾身上下都有著使不完的勁。
“Boss!我看到ValOOtino出新款了!我們也跟著做吧!”
被稱為首領的男人也隻是一個麵容黝黑的青年而已,他罵人的時候會發出摩托車後引擎一樣的彈舌聲,這家夥直接給村瀨來了一棍子:“喂!你腦子呢!?沒有流氓會去買運動服上印著ValOOtino的款式!大家都喜歡VerXXce!懂了嗎!”
“對不起!”村瀨大力鞠躬,聲音洪亮:“是我莽撞了!我真是一點對小混混的時尚審美都沒有!大哥教訓得是!”
“……”
懷表的銀鏈響了響,清脆的金屬撞擊聲最終消減退散,男人的眼皮,沒有第三次的抬起,他的呼吸已經徹底消失。
森鷗外結束了這場簡短的交談,毫不留戀地轉身,抬腳重新回到了那座實驗室。
……
2號的母體依舊痛苦地、人事不知地躺在那裡。
他端詳了對方幾眼,走近那個病床,隨後將懷表拿了出來,“辻井大也,你還記得他嗎?”
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試驗體睜開了眼睛,似乎被那上麵的紋路所吸引,眼球隨之緩緩滾動。
“……”
還活著。
這個信物就是三濟會的同伴的證明。
母體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原本混沌的大腦開始難得地思考起來。
他還有同伴在外麵行動、尚未死去!
為什麼他會有這個?!
“活下去。”森鷗外猛地摁住了鐵床冰冷的扶手,俯身下去,對上了他的雙眼,低聲說道:“活下去!——辻井大也!直到將你體內的二號徹底成功孕育出來為止,你都要痛苦地咬著牙堅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見到隊友的希望!”
希望,多麼神奇的詞語。
下一刻,氣息奄奄的母體所傳送的心電圖突然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他的眼睛睜大,眼珠向外鼓起,好像一隻真正的蟾蜍,男人眼中溢出淚水,這似乎是對遠在他方的好友的追思。他劇烈地喘息,手腳都被皮帶綁在了鐵床上,無法再動彈一下,他望著森鷗外手中的信物,強烈的情緒使得他的目光裡充滿了神采,那正如森鷗外所說,是“希望”的目光。
望著它重新恢複生機的狀態,周圍的人也都跑來圍觀了。
對於這個幾乎被放棄的母床,眾人簡直不可置信。
“這……!”
“你做得很好,森醫生。”研究員小聲道:“這個二號其實是為了移植進首領體內而進行的重要項目……本以為它要就此廢棄了,沒想到還能趕上首領下一次手術的日期……港口黑手黨,會嘉獎你的,森醫生,我在此提前祝賀您了。”
森鷗外微微笑了一下,似乎顯得很謙虛的模樣:“我也並沒有做什麼。”
“怎麼能這麼說呢!”似乎是因為森鷗外太過謙遜了,連研究員也看不過去,他低聲說道:“您算是變相地救了首領一命,以後核心的項目都會找向您的!”
不知是誰先開始鼓掌,隨後,一個個的研究員接二連三地對著森鷗外鼓起掌來,在二號實驗床上傳來的那痛苦的喘息聲裡,研究所內熱烈的掌聲彙聚成了一片雷鳴的海洋。
森鷗外第二次勾起嘴角笑了,研究員無法看清他眼中近乎沸騰的火光,那是一種濃烈到近乎異常的貪婪、野心和欣喜彙聚在一起的情緒。森鷗外心想:他當然知道了,在成功喚醒母體之後,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在遇見辻井大也、看到他的診療記錄,意識到他和同為三濟會出身的村瀨是相識的關係後,森鷗外腦中的這個點子就已經初見雛形。為了引誘他偷竊,獲得讓辻井活下來的線索,森鷗外是那樣地耐心和熱情。
是人就一定會有軟肋,有了軟肋就一定會有牽掛,當用醫學手段去解決問題都來得比較困難時,森鷗外絲毫不會猶豫地進一步選擇彆的方法!
人為了活下來是能拚命的,哪怕再痛苦、再折磨,哪怕燃燒靈魂……為了某些東西,隻要還保有一絲意誌力,就依舊能夠最大限度地苟延殘喘。這是一種多麼脆弱又頑強的生物。
他曾經對這句話的了解不深,在戰場見到過那麼多死狀慘烈的士兵後,卻前所未有地明白了,人的意誌力所能爆發的潛能。
那個男人最後的謝幕就發生在二十分鐘前,和此刻歡呼鼓舞的研究員們似乎身處兩個世界。最後的最後,村瀨田島依舊履行了自己的諾言,幫了森鷗外一個天大的大忙。
自此,命運的齒輪終於緩緩再次轉動,村瀨田島用他的性命和忠勇最終替森鷗外下完了在研究所最後的一步棋,由此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閉環。
銀鏈叮當,似乎閃過了那刺殺失敗的男人不聲不響地獨自在巷角死去時,緩緩淌出的猩紅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