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過去, 有的時候這才是你會看到的東西。
那孩子向樓上重新指了指,他才發現太宰的包裹就放在一樓大門邊,地點並不隱蔽, 有心人隻要稍稍留點神,或許就能在剛進大廈的時候就在角落發現這一包沉甸甸的物品。他蹲下身,簡單地翻了翻,隻模糊地看到了一串金光閃過,沒有看到除了這之外其他值得注意的東西。
“哈啊……”
他覺得自己經曆了這驚心動魄的一晚, 實在有些過於疲憊,不過於追究這些細節:“算了, 等回去再說。”
太宰治身板太小, 他乾脆將包裹提起, 掛在了還能受力的右肩,示意太宰治跟上。
兩人一起並排走路時, 地板碎裂的石塊被鞋底壓出嘎吱嘎吱的脆響,太宰治將身上披著的羊毛大衣裹得緊了一些, 抬頭向天空望去。
厚重的陰雲已經將月亮遮蔽,滿鼻腔都充盈著土臭素的味道,他呼出的水汽在半空蒸騰, 像是一片飄渺的白霧。這件大衣一直裹在他的身上,哪怕太宰方才上躥下跳, 竟然也沒有被蹭臟多少,隻是在鑽入電梯井時難免被鋼筋掛住, 勾了一些細碎的絨毛。
森鷗外狀似在發呆, 但腦子並沒有閒著。方才愛麗絲突然消失的時刻,他正摸著太宰治的後頸,而後他將這孩子放下, 愛麗絲又再度出現了。如果還搞不清現在的狀況,那他的腦子不如直接拿去燉湯更快一點。
——異能力無效化的異能,隻在肢體接觸時生效,這在特型異能之中也算得上是極為罕見、極為冷門的一種了。森鷗外經曆過異能者戰爭,對這方麵的認知要深一些,早已敏銳地察覺到了其中格外有價值的地方。
顯然對於“自己也有異能力”這件事,太宰治也是真的全然不知情的。異能的觸發條件本來就很隨機與突然,他的能力方向如此稀有,又因為本身的性格使然,且不提其他異能力者,就連普通人也沒怎麼直接觸碰過他的身體,一直沒有察覺出端倪倒也說得通。
真是意外之喜啊……雖然這個喜差點沒在關鍵時刻把自己給原地弄死,但森鷗外還是很高興的。
要是更真切地去形容,就好像是在市場撿漏了一個蒙塵的美玉並帶回了家中,結果不小心呱唧一摔,腳指頭差點被砸掉,但卻借此機會發現那並不是寶玉、而是鑽石,而且還是上世紀的古董……這樣的感覺吧。附加的價值使它更為寶貴,甚至到了價值連城的地步。
想到這,他覺得自己好像身體鬆快了一些,終於將之前憋回去的感情肆意地釋放了出來,他飽含情感地放縱自己喊了一聲:“愛麗絲!”
這一嗓子喊得出其不意,連太宰治都被震得抖了一下,警覺地回頭看著他。森鷗外的臉上是一種真切的慶幸:“我真的以為你回不來了……愛麗絲!”
他又喊了一聲,太宰治梅開二度地被他陡然的一嗓子震住。
“你嚇死我了!差一點心臟就要從胸口蹦出來了……我好傷心哦,你消失的那段時間比一個世紀還漫長……”他碎碎念起來,很沮喪的模樣。
“……林太郎,我就在這裡。”
她的口吻沒有虛弱和顫抖,依舊如此堅定,就好像之前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沉穩而可靠。
“剛剛的……”
森鷗外知道他想要問什麼,如此回答道:“沒錯,那就是你的能力。”
太宰治沉默了,不再多說什麼,他卻停下了步子,然後看向那孩子。
還要再試一下嗎?
森鷗外用眼神如此問道。
得到了肯定答複後,他再度伸出手。愛麗絲的再一次身影變得模糊,在空中好像搖曳的燭火,然後在一瞬間倏然熄滅。
他的手在剛剛貼上他的臉時頓了片刻,覺得太宰的體溫實在是很低,涼得連原本被金屬彈頭灼燒得隱痛的手指都隨之被安撫了一些,他那淡淡的冷意順著皮膚的接觸傳了過來。
“不必想那麼多,太宰君。”森鷗外咳了一聲:“有異能、沒異能,歸根結底,隻是一種多出來的能力而已。有些人的大拇指可以向後彎,有些人的耳朵可以動,有些人天生心臟就長在右邊,這一切的特征都是無法改變的,但隻是不管如何,它們都是與生俱來的特性的一種,不會扭轉一個人的本質。”
太宰治抬起頭來,再次安靜地看著他。
“隻要接受,並好好利用就好了。”見他還是那樣看著自己,森鷗外又笑了:“我會一直在你身邊指導你的。”
唯獨這句話,絕沒有摻雜半點謊言的成分。
既然那才能已經發芽,他很期待這個特異性異能力究竟能在橫濱混亂的土壤開出怎樣的花來。
回程的路上,他們又一次經過了擂缽街,這一次的位置卻深入了一些,看到了周邊躺著的數人,在冰冷的地麵發出陣陣呻|吟。他們麵孔各異,有男有女,也有尚在幼年的孩子,感覺差不多已經死了,無法對外界做出任何其他的反應。
“不需要為了他們浪費多餘的同情心哦,如果他們明天還能爬起來,那就是不會死的。”
太宰治輕輕嗤了一聲,但這聲音極為輕微,森鷗外也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命運悲慘的人的體質好像都要更硬一些,因為會從死神的門下拚了命地掙紮,哪怕活得不成人樣,也會奮力活下去。就和離水的魚一般,在乾旱的陸地徒勞地翕動自己的鰓瓣,徒勞又狼狽地如此活著。
“很遺憾嗎?”森鷗外漫不經心地發表評價:“在這個地方的孩子學會呼吸之前就已經學會了啼哭,悲歎他們即將迎來的無解而慘痛的命運,而在他們學會說話之前,又已經知道閉嘴了,因為明白痛苦的哭泣毫無任何效用。在九歲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小孩就已經學會了如何與酒精為伍。酒是最沒有作用的,想要依賴酒來擺脫絕望,最終迎來的也隻會是雙倍的痛苦。”
“酒嗎……”
太宰治輕聲重複道。
酒又能有什麼用呢。
正常人恐怕並不會願意對小孩子們多做解釋,但是森鷗外並不是一般人,他很有耐心地繼續道:“因為如果不用它來麻醉自己的神經,那麼他們就無法欺騙自己的大腦,蒙蔽掉自己的感知,從毫無希望的苦痛中所解脫。”
人類是無論如何都想變得輕鬆的生物。可惜的是世界上並沒有神明的存在,對於生長在這裡的人,恐怕從他們誕生開始就領會到了這一現實吧。
“真遺憾。”
太宰治這樣感慨,不知是為了什麼。
森鷗外最後瞥了他們一眼,也附和道:“誰說不是呢。”
這時,在擂缽街的方向,似乎有黑色的頭發在遠處一閃而過,他看到了一雙滿含倉惶的綠色眸子,充滿無所適從地在那裡遊蕩。
“……”
……是他?
森鷗外還想看得更清楚些,卻發現下一刻已經全然捕捉不到對方的蹤跡,那個人就好像全然沒有出現過一樣,隻在剛才隨機而迅速地一晃,然後乾脆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皺起眉,朝那個方向看了許久,依舊無法看出什麼,乾脆放棄了。
現在的身份與立場,已經不適合再去插手那孩子的私事……更何況,對方已經有了屬於他的、會照顧自己的監護人,此刻再上前,也隻會引起不合時宜的爭端而已。
他將此事暫且放下,就這樣回到了診所,森鷗外坐回了沙發,簡單清洗了一下傷得比較深的傷口,直到衝下來的鹽水溶液的顏色由深紅逐漸變得淺淡。
疼痛慢慢侵入他的神經,使得他的太陽穴一下下鼓脹地跳動起來,眼前浮起了雪花碎片一樣的密集光斑。他再用酒精簡單地對表皮傷進行消毒,視線突然瞄到了那邊正在發呆的太宰。
“……?”
“彆動哦。”
因為胸口剛包紮完,他的聲音很低,但這個診所就這麼大,無論是什麼聲響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他俯下身去,簡單衝洗了一下那孩子的胳膊,那裡似乎有一道擦傷,森鷗外回憶了一下,他應該正是在自己將外牆破壞時被砸到的。
“還有哪裡有傷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