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接連糾纏了他們數日, 每一次從夢中醒來,他們都不記得自己到底夢見了什麼,僅剩夢醒後殘留的情緒氳繞心頭, 難以忘懷。
好在夢境給他們帶來的感受並不僅僅是空蕩蕩的窒息,夢到後來, 他們從無聲的煎熬中感受到了少許的安寧, 對應被遺忘的夢境, 那是他們彼此沉默相伴長達十年的歲月。
夢外的李枳和顧池像是被折磨出了怪癖, 竟然會在夢醒之初,產生“能這樣一直下去也挺好”的荒唐念頭。
待徹底清醒, 這樣的念頭便消散了。
噩夢就是噩夢,不做噩夢才是最好的。
為此顧池去找無渡,李枳去尋明月庵的師太, 各自尋求幫助, 想要擺脫噩夢。
顧池從無渡那裡討來了安神的方子,李枳虔心聽師太為她開解。
也就是在當晚,李枳夢到了李雲溪告訴她顧池的真實身份。
他是燕王的弟弟,李家大伯當年就是為了殺燕王,才被抄家問罪。
誠然是李家先犯的錯,可李家已經沒了,她們的祖母父母兄弟姐妹都沒了。
滅門的災禍和全家的鮮血就這樣橫在兩人中間門, 她又如何能說這一切與她跟顧池無關。
醒來李枳雖什麼都不記得,卻還是發熱病了一場。
病中, 噩夢混亂地纏繞著她,昔日那些逐漸填滿她內心的陪伴在這一刻比捅進心窩的刀子還疼,攪得她鮮血淋漓。
夢境的最後,她看見自己殺了顧池, 顧池到死都還記著自己這條命是李枳救的,死前又護了她一次,從林晏安手中保下了她。
日子又變回夢境最初的模樣,破舊的小屋裡隻剩她一個人,背影單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
而她也確實讓風吹進了河裡,那條她曾救下顧池的小河,成了她安息長眠之地,讓她終得解脫……
顧池倏地一下掀開眼,心跳飛快。
過往每一次他都不記得自己夢見了什麼,唯獨這一次,他記住了一些零星的片段。
——他夢見李枳投河自儘。
就是李枳救他的那條河。
顧池坐起身,帶著寒意的二月天裡,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忘了自己在夢中被李枳用刀捅入胸口時的了然,也忘了死前希望李枳能就此解脫,日後好好活著的期盼。
他隻記得夢境突然轉到了一個奇怪的視角,那個視角裡沒有他,隻有李枳孤零零一個人,還有不知從何而起的心疼。
後來李枳落水,肝腸寸斷的哀慟幾乎將他淹沒。
李枳為何要想不開?
顧池帶著夢境贈與的情緒陷入思索,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隻是一場夢。
僅僅隻是一場虛無的夢罷了,當不得真。
他想著,憶起白天明月庵那送來的消息,說李枳病了。
救命之恩,他不可能隨便送幾份貴重的謝禮,就當是還完了,他吩咐過保護李枳的人,但凡李枳遇到任何麻煩,都得通知他。
那些人雖然負責保護李枳的安全,但為了不暴露自身的存在,遇到小事都會當沒看見,比如那日李枳的衣服被河水衝走,他們就沒管。
李枳病了也一樣,最多就是給他嫂嫂帶個信。
明台寺有位專門替女香客看病的女大夫,醫術很好,嫂嫂剛收到李枳生病的消息,就叫人去請大夫到明月庵走一趟。
整個過程都沒他什麼事,但他又想親自去看看李枳。
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讓她這麼想不開……不對不對,那是夢,那是夢。
顧池倒回床上,滿身的煞氣與不耐煩,心裡怪那糾纏不休的噩夢,把他腦子都搞糊塗了。
……
明台寺的女大夫醫術了得,李枳兩碗湯藥喝下去,第二天就退了燒。
大夫說她沒什麼大礙,再調養兩日就能好。
還有些虛弱的李枳謝過大夫,等大夫走了,她倚在床頭,久久不能回神。
她和顧池一樣,終於記住了一點夢裡的內容。
夢裡,她殺了顧池。
李枳感到不可思議,她殺顧池做什麼,就算是夢,也得講究個日有所思吧,她隻是不喜歡顧池的霸道,怎麼在夢裡,就到了要殺人的地步。
李枳不懂,心想一場夢罷了,無論夢醒時殘留的情緒有多叫人哀傷,哭過便罷了,不該放在心上。
可自那以後,他們再沒做過噩夢。
這讓他們對唯一記得的夢境內容越發在意起來。
這一日,顧池去了夢裡李枳墜河的地方,將此處與李枳墜河的一幕交疊,他心裡有些不舒坦,正要離開,忽然聽見不遠處林子裡傳來兩個男人鬼鬼祟祟的聲音——
“就是這就是這,那小尼姑就是來這洗的衣服。”
“明月庵的尼姑?”
“管他什麼庵,反正等那小尼姑過來,我們一起綁了她,轉手賣去春桂院,錢不就有了嗎。”
“一個尼姑,能值錢嗎?”
“細皮嫩肉的,怎麼不值錢,要不是你大哥給春桂院送菜,用送菜的車運過去省事,我還懶得叫上你呢,你就說乾不乾吧。”
“乾,白來的錢誰不乾誰是孫子。”
“嘿嘿,要是個破了身子的,還能給咱哥倆先樂一樂,說好了,我找到的人,要來也是我先,你幫我……”
臟人耳朵的汙言穢語沒能說完,就被一柄長刀從後頭刺穿了胸膛。
顧池拔出長刀,鮮血濺了他滿身滿臉,另一個男人被嚇得臉都扭曲了:“殺、殺殺殺人了!!”
一邊喊著,一邊連滾帶爬地想要逃。
顧池擦去長刀上的血,漠然道:“殺了。”
話落,一支弩箭從暗中射出,正中男人後心。
自從在茶館被暗算後,兄長便不再管他習不習慣,硬給他塞了兩個暗衛。
如今看來還是挺方便的,至少不用他親自動手挖坑埋屍。
把屍體交給暗衛處理,顧池收刀回鞘,走到河邊洗去臉上的血跡。
河水冰涼,他忍不住去猜,夢中李枳投河,會不會跟他剛殺的那兩個人有關。
很快他就否定了這個猜測——李枳身邊藏著的人不至於連這兩頭牲口都搞不定。
所以到底是為什麼?
顧池起身,看見了抱著木盆遠遠走來的李枳。
顧池先是回頭看了眼,確定林子裡的屍體已經被拖走了,然後又蹙眉:她病不是剛好嗎?
李枳正是因為病剛好,才出來洗衣服。
臥病在床時她喝藥發汗,換了兩回衣服,再不洗,可就沒衣服穿了。
李枳走近看清顧池衣服上的血,想起對方在夢裡受傷後被她殺死的場景,忍不住問:“你又受傷了?”
顧池:“……”
他看起來,很孱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