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 江麵粼粼,沿江的商販亮著五顏六色的霓虹燈。
白鹿橋洞兩側都拉起了明黃黑杠的警示線,還掛上了“危險”、“請勿入內”的牌子。
然而, 過路人來來往往,根本就不帶鳥一眼,充分發揮人民群眾的智慧, 一彎腰就鑽進去了。
許西檸一邊坐在路邊吃烤麵筋, 一邊扭頭問:“大娘, 他們怎麼敢還從橋洞走啊?”
吃個烤麵筋的功夫,許西檸憑著討人喜歡的本事, 已經讓賣烤麵筋的陳大娘什麼都說了。
陳大娘的兒子三天前在橋洞裡消失了,她親眼看著兒子從橋洞這邊進去,但沒有從那邊走出來。
警也報了,到處都找了, 現在陳大娘就死守在橋洞前麵,一邊做買賣,一邊狠狠盯著, 非要把弄走他兒子的人抓出來。
“因為不走橋洞,就要繞路, 最近的斑馬線離這半小時。”陳大娘比劃了個大圈,對麵是商務區寫字樓, 穿過橋洞就是居民區。
橋洞能有多寬?又不是隧道,一眼就望到頭了。
人來人往, 哪就那麼巧就輪到自己出事。
行色匆匆的當代社畜人人臉上都帶著股毀天滅地的喪氣。
死?太好了, 死了明天就不用上班了。
繞路?去你媽的,死都不繞。
“我也去看看。”許西檸仰頭笑眯眯道,“放心吧大娘, 您兒子一定沒事的!”
“彆去了吧,小姑娘,這橋洞邪乎得很。”大娘勸她,“前天晚上,一對母女在我這買了烤麵筋,進了橋洞,過了五分鐘,那小孩哭著跑出來,說她媽媽突然不見了。”
越聽越像鬼故事了。
許西檸拍了拍胸前的工作證:“我不一樣,我是專業的。”
“是記者就安全了?”
“不,單位給我交了五險一金。”
“……”
陳大娘無語地看著小姑娘正義凜然的模樣,不知被什麼觸動了,熄了烤爐的火,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走吧,你要看什麼,我跟你一起。”
橋洞裡光線昏暗,隻有江水折射的光。
橋洞裡距下方江麵還有三米左右的距離,護欄高而結實,地麵平整,很難有人會意外從一米多的護欄上翻過去。
許西檸不僅走訪了大娘一個人,她把橋洞附近的商販全都嘮了個遍,差點撐出工傷。
這些商販有的是當事人的親友,有的則是目擊者。
他們提供的信息非常有限,出事的時間無一例外都是夜晚,都是零星一兩個人走過橋洞,都是什麼聲音都沒發出就消失了。
許西檸四處哢哢哢拍了一堆照片,覺得納悶。
這橋洞過於普通了,以至於不用怪力亂神很難解釋,作祟的不是鬼就得是土撥鼠,要麼就是植物大戰僵屍裡的潛泳僵屍,穿著潛水服從槐江裡蹦出來一躍三米高。
“嘩啦啦”的水聲單調枯燥。
大娘站在牆根和關心狀況的親戚打電話,許西檸背靠護欄,回看今天拍的照片和采訪筆記,神情專注認真。
生長在紅旗下的唯物主義戰士絕不向潛泳僵屍低頭!
“嘩啦啦——”
江水在無人在意的黑暗中上湧,仿佛無聲漲起的浪潮,逼近靠在護欄上的金發女孩。
有冰冷的水濺在脖頸上。
遠處的大娘突然放下手機,尖叫了一聲:“小心!!!”
許西檸回頭看去,隻見黑色的江水滔天漲起,浪濤已經撐滿了整個橋洞,仿佛突然暴起的凶獸向岸邊張開血盆大口,不斷高漲的水裡影影綽綽露出一個慘白的人形!
許西檸心臟一緊!
草你大爺的,相機要被打濕了!!
一股大力從她腰間傳來,像是空氣中有人攔腰抱住了她,直接把她飛起來往後拖去。
許西檸像是滑行一樣被拖到牆邊,小腿在積水裡劃出一米高的雪白水浪。
她一扭頭看見大娘,震驚道:“謝謝,你好大力氣!”
大娘嚇得不輕:“我沒碰你!你飛過來的?!”
來不及喘息,那水裡的人影又撲殺下來!
許西檸見縫插針拍了張照片,自覺敬業精神值得一麵錦旗。
暴雨一樣的水幕裡,那人臉色慘白,分不清男女,頭發像是水藻一樣茂盛得遮住了臉,伸出的手瘦骨嶙峋,白骨一樣枯乾!
“M?? vinden ge dig eviga v??lsignelser。”
風衣颯颯,溫南森站在高處輕聲吟唱。
他長眸微闔,仿佛能看穿橋洞底下的景象似的,指尖輕輕一點。
許西檸感到鎖骨突然微微發燙。
金色和綠色交織的光線從她鎖骨綻放而出,一瞬開合撲閃,形狀像是精靈透明的雙翅,光芒一亮即滅。
——精靈的祝福。
大娘扭過頭,大受震撼:“你還拍照?!拍照還開閃光燈?!”
觸及光翼,“滋啦”一聲,枯手被燙傷般縮了回去。
橋洞裡登時響起模糊不清的喑啞慘叫,仿佛無數人聲的混雜,回音不絕。
“那麼高的貸款……還不清了,我對不起生我養我的父母。”
“被炒了魷魚,隻能回老家縣城了,讓所有人看我的笑話。”
“考研五戰不上岸……我是個廢物,這輩子就這樣了。”
……
“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但也不想死,那就找個……替死鬼好了!”
那隻枯白的手放棄了許西檸,轉而抓向大娘!
大娘被扼住脖頸,仍在發狠地重擊那人,拚命似的罵道:“就是你抓走了我兒子?!把我兒子還給我!”
許西檸毫不猶豫,撲上去抓住大娘的腰帶,把她往回拽。
兩人的體重加起來抵不過一隻乾枯的手,許西檸被拖著摔在水裡,腰帶崩裂,大娘的褲子掉了下來,露出中國特色紅秋褲,眼看著就要被拽進水中。
一個人影從橋上翻了下來。
三米多高的橋麵,他落下來卻沒有濺起水花,一隻手輕描淡寫地把昏迷的大娘拎了回來,另一隻手把許西檸從水裡扶起,低聲道:“對不起。”
他來得太慢了。
許西檸抬頭看見青梅竹馬的臉,十分震驚:“你怎麼在這?!”
展星野卻把她往後推了推,掀起鴨舌帽扣在她頭上,低聲說:“離遠一點。”
然後他麵無表情地幾步上前,單手撐著護欄,敏捷至極地跳入水中,矯健得像是跳水青年運動員。
許西檸衝上去,抓著護欄,探身大喊:“……喂!!!!!”
搞什麼啊?!他以為他是誰啊?!超級英雄還是魔法少男?!怎麼說跳就跳,you jump I jump...那也不能啊!
許西檸氣瘋了,眼看著江水越漲越高,濃鬱如墨,展星野跳下去的地方卷起巨大的旋渦。
她掏出手機,一邊氣得跳腳,一邊快速撥打110.
*
展星野伴著巨大的水聲,落入槐江之中,睜開眼睛,漆黑的眼底冰冷如長夜。
水裡從四麵八方傳來痛苦扭曲的低語,無數的怨念和惡意像冰針一樣密密匝匝襲來,像是怨鬼的低語。
這種生物在傳說中被人們稱為:
——水鬼。
水鬼是所有溺死於水域裡的魂魄和惡念的集合體,被困於死時的水域中,不得超生,隻有拖下其他的替死鬼才能解脫,所以會憑著本能吞噬岸邊的路人。
水鬼在不作祟的時候,可以和水融為一體,隻有在吞噬人的時候,才會形成實體,所以管理局的人隻能埋伏蹲守。
而展星野體質特殊,如果他在附近,水鬼會因為畏懼而不敢現身,所以他不得不等在遠處……以至於差點沒能及時趕來。
此時水裡傳來尖銳刺耳的笑聲。
那是水鬼在笑,為他們成功拖下替死鬼而笑,無數冤魂像水草一樣纏著青年頎長的手腳。
然而水裡的人皮膚冷白,頭發烏黑,眼裡沒有絲毫窒息的跡象,隻有……冰冷如刀鋒一樣的憤怒。
“你不該找上她。”
巨大的黑影從青年身後驟然浮現,壓迫感如山巒一樣緩緩傾倒。
狂暴的黑影疾竄上前,宛如撲擊的凶獸,像是傾巢出動的群蛇,像是深海巨怪的觸角,又像是急速舒展的藤蔓,一瞬間將水鬼整個吞了下去。
將無數惡魂形成的水鬼被切成了碎片,從縫隙中擠出震耳欲聾的尖叫聲,不久之後一切歸於寂靜,黑影上緩緩綻放出大紅的花,豔麗得像浮動在水裡的血……
*
明明不是汛期,江水卻失控地高漲,湧上了白鹿橋麵。
原本疾馳的車流紛紛熄火,漂移,打橫著旋轉,連環追尾,車尾的刹車燈連成紅線,刺耳的汽笛聲響成一片。
溫南森立在高處,豎起的衣領被風掀動。
他修長的手指牽著普通人看不見的綠色鎖鏈,密密麻麻的鎖鏈從他手中放射出去,鎖住了洶湧的潮水。
以江水上漲的速度,整個白鹿橋本會淹進水中,橋上的車流和車裡的人全都無法幸存。
精靈是誕生於愛、美和自然中的生靈,喜好和平而非爭鬥,幾乎所有的精靈都無法旁觀普通人的遇難,尤其是溫南森。
他確認許西檸安全以後,就著手牽住了槐江大潮,以一己之力困住滔天洪水。
風裡傳來細細的哭聲。
溫南森低眸看去,一個小女孩站得離堤壩太近,被一個浪濤卷走,此時人已經在江心,被卷著往下遊衝去。
溫南森蹙了眉頭,無奈此時沒有彆人能幫他。
他閉上眼,長長的淺金睫毛垂在眼瞼上,吟唱起複雜的魔法咒文。
漫長的咒文像史詩一樣冗長,又像歌聲一樣優美。
隨著越來越多的字符從他唇間吐出,大潮像是脫離了重力的牽引,滔天的水往天空上湧去,彙聚成大片大片的雨雲。
這些雲將會在未來幾天飄到某些城市上空,降下一場不期而遇的大雨。
而此時,溫南森走上平靜的江麵,起伏的水波沒能沾濕他的衣角。
他彎下腰,綠色的眼睛裡露出悲憫又溫柔的神色,將小女孩抱在懷裡,輕輕拍了拍。
當他拍打的時候,孩子身上的水乾了,奇跡般的停止了痛楚。
小女孩露出害怕又好奇的神色,盯著月色下精靈不似凡人的俊美臉龐。
“你是誰呀?”小孩問。
“我是一個老師。”溫南森對孩子微笑,“遇見我這件事,應該是一個秘密。”
*
江水像是被馴服的猛獸一樣平息下去,兩側擁堵的街道也慢慢恢複了秩序。
警車拉著警笛趕到現場,驚異地發現如此大規模的突然漲潮和交通堵塞,卻幾乎沒有出現人員傷亡。
陳大娘因為脖子上的掐痕,被警方帶去醫院檢查身體,她慌張地抓著警察的手:“我看到凶手的臉了!我還跟她動了手,她從水裡鑽出來,頭發有那麼長,臉有那麼白!是貞子啊!讓我去找貞子!貞子搶走了我兒子!”
警察連忙告訴她:“您放心,所有失蹤的人員都找到了,隻是丟失了衣服和財物,都沒有性命危險,您先去檢查身體,我們就帶您去見您兒子。”
另一邊,展星野渾身是水地爬上堤壩,翻過護欄。
許西檸看見他回來了,立刻氣急敗壞地衝過來,一瘸一拐地質問:“你剛剛為什麼跳下去了!你見義勇個錘子啊!你怎麼知道對方有沒有刀子?!你知道漲潮的時候多危險嗎!”
展星野抬眼看著她,突然說:“你受傷了?”
許西檸惱火道;“你在不在聽我說話啊?!”
展星野走過來,突然單手把她打橫抱了起來。
許西檸一下子騰空,嚇得抱住他的脖子:“呆子!你發什麼神經?你力氣怎麼這麼大?”
許西檸罵完才想起來展星野雖然看起來清臒纖瘦,但從小力氣就很大。
小時候她上樹摘棗子,展星野給她墊腳,可以用手托著她的腳底,麵不改色地直接把她高高舉起。
小學時一起爬山,一開始展星野幫她背書包,後來許西檸累了,他就背著許西檸,胸前掛著兩個大書包,依然走得又快又穩,氣都不喘一下。
太久不和他相處,許西檸都有些不適應他時不時抽風的操作。
展星野一手抱著她,想去檢查她的腿,但偏偏她今天穿了條緊身牛仔褲,展星野嘗試了半天也沒辦法把她的褲腿捋上去,不耐煩地單手“刺啦”一聲撕了。
許西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