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南森好脾氣問道:“為什麼?”
“她喝醉了, 如果她醒著,不會想打電話給你。”
溫南森平靜道:“我接到她的電話,不會裝作沒聽見。她想見我, 我立刻就會過來。”
展星野的眼神像是大雪裡被奪食的頭狼, 透著極寒的危險氣息:“把她給我。”
人眼看不到的地方,所有的觸手都像弓起的蛇群一樣蓄勢待發。
金發女孩突然說話了。
她原本沉迷於用溫老師的頭發編辮子,此時編好了一個完美的朝天辮!
許西檸扭過頭,很隨意道:“阿野,你自己回去吧, 我讓溫老師送我。”
女孩開口的瞬間,展星野渾身的戾氣好像都卸掉了,他變得無措又茫然, 像是做錯事的孩子。
他也想不管不顧地殺了眼前的人,把女孩帶走……可她也得願意跟他走才行。
七年前展父展母的祭日,往年這一天許西檸都會陪他過, 不管是掃墓也好吃飯也好甚至是看電影, 她像隻多嘴的小鳥嘰嘰喳喳陪在展星野身邊, 他就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
那一年, 儘管展星野已經故意不理她很久了,許西檸還是給他發了消息:【阿野, 晚上要一起吃飯嗎?】
展星野把許西檸短短的信息來來回回看了很多遍, 沒有回複。
他加入異種管理局後, 意外在管理局的檔案中看到了養父母的名字。
檔案裡記載, 當年展父展母的死因並不是入室搶劫, 犯罪現場是保密部門偽造的,真正的殺死他們的是異種。
是展星野在幼年期散發出來的氣息,吸引了其他異種前來, 間接地害死了展父展母。
他有什麼資格去祭奠他們呢?
就算他從未想要傷害任何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幸的來源。
如果他靠近許西檸,會不會也間接地害死她?
那天晚上下了冬日的第一場雪,展星野縮在街道上黑暗冰冷的角落裡,木然地看著許西檸家的燈光。
一輛白色轎車緩緩停在樓下。
穿著呢子大衣的溫教授在初雪裡下車,撐著傘站在車前,含笑等著,女孩係著大紅的圍巾,像一陣風一樣從樓道裡跑出來,撲進他懷裡。
展星野這才遲鈍地意識到,原來不需要陪他的許西檸,會和其他人在一起。
可她有什麼錯呢,她沒有忘記他,她把他放在更靠前的位置,她主動向他走來。
是他狼狽不堪,落荒而逃。
那年金發碧眼的男人撐傘站在光裡,綠眸深邃又溫柔,他博學多金,成熟體貼,就算是展星野也覺得他該死得無可挑剔。
他恨著溫南森,卻覺得他比自己更有資格站在許西檸麵前。
可現在的溫南森算什麼?
他隻不過是另一個異種,騙走了許西檸,卻隻害得她難過。
……
展星野又一次看著溫南森帶走了她,許西檸還探出頭擺手讓他早點回家。
他想衝上去抓住許西檸搖晃的小手。
但他抬起手,隻是捂住了自己脖子上的傷口。
好像這樣就會有用,拿天衣無縫的外表,遮掩內裡經久不散的潰爛。
*
另一邊,沒走多遠,許西檸就掙脫了溫南森的懷抱,一頭紮進了五光十色的步行街。
溫南森知道她的脾性,想儘快把人送回去。
但許西檸有個特點,她醒著的時候隻折騰自己,醉著的時候專門折磨他人,主打一個寬以律己嚴以待人,禍害萬千死傷無數。
她像是發瘋的金色小雞一樣在前麵狂奔,溫老師不得不緊跟其後,像是滿地攆雞的農場主。
等到溫老師好不容易在娃娃機前逮住許西檸,她一邊掙紮一邊說出了天下酒鬼都會的台詞:“溫老師,我真沒醉,我就喝了……一點點!”
她伸出兩根細白的手指,狠狠捏在一起。
溫老師無奈道:“你不要鬨了,我送你回家。”
許西檸奪路而逃,興高采烈:“來追我呀!來追我呀!如果你追到我我就讓你嘿嘿嘿!”
單純的溫老師問:“什麼是嘿嘿嘿?”
許西檸:“就是啪啪啪!”
溫老師:“什麼是啪啪啪?”
許西檸:“就是嘿嘿嘿!”
溫老師:“……”
他就不該問。
許西檸酒勁上來了,開始由著性子大瘋特瘋,一會吵著要娃娃機裡的派大星,溫老師隻好給她抓娃娃,抓了半天抓不上來,許西檸一扭頭又看上了青蛙玩偶叫賣的青蛙氣球,溫老師隻好又去給她買青蛙。
過一會她沉迷在地攤上套圈,立下豪言壯誌,說套不中頭獎那隻大白鵝她今天就不回家。
溫南森問你把它套回去吃嗎,許西檸神秘兮兮道大錯特錯,那大白鵝是我們地下工作的同誌,他潛伏在這裡很久了,就等我接他回家!
溫南森說如果它真是你的同伴,那它為什麼要縮脖子躲你的圈?
許西檸說小溫啊,這你就不懂了!這都是迷惑敵人的偽裝啊!!
許西檸為了解救同誌在那裡硬是套了半個小時的圈,最後老板都看不下去了,拎著大白鵝的脖子過來說算啦小姑娘,你也花了不少錢,這鵝算我送你了。
於是溫南森走在路上,不僅背著小豬佩奇背包,手裡拎著青蛙,懷裡還要抱著隻抻著脖子嘎嘎亂叫的鵝,回頭率奇高無比。
其實真想把許西檸帶回去,用精靈的術法何止千百種法子。
可溫南森怎麼舍得呢?
他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看著女孩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映亮她明豔的小臉,她還要喊,溫老師溫老師你看那個!
她很久沒有對他笑了。
許西檸轉頭又被新的東西吸引了目光,扒在明亮的櫥窗上喊:“哇,溫老師你快來看!”
溫南森從善如流地抱著鵝走來,看見櫥窗裡是一條看起來就很辣的低腰露臍短裙,溫和問道:“你喜歡嗎?想要就買下來。”
平時的許西檸從不接受他昂貴的禮物,但醉酒的許西檸隻知道小雞啄米:“要要要!要大的!”
許西檸買了大碼裙子還不夠,還買了大碼高跟鞋,超大的蝴蝶結頭飾,什麼都要最大的!
溫南森清楚她的尺寸,不明白她為什麼非要最大碼,但她既然要,他也就隨她去,大不了等她酒醒了再回來換。
溫南森這輩子遇到許西檸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孩子,所以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把她當孩子一樣寵著,可以說是予取予求,百依百順。
其實即便是人類中最長壽的長者,在他眼裡也不過是孩子罷了,並不比許西檸成熟多少。
許西檸本想再逛八百個來回,誰知天空不作美,突然響起了驚雷。
許西檸打了個哆嗦,終於肯磨磨唧唧地挪回來,牽住溫南森的袖口。
溫南森彎腰柔聲道:“快要下雨了,我送你回家好麼?”
許西檸卻抱住他的胳膊:“那我要去你家!”
初三那年,在她還沒遇到溫南森的時候,有一次雷雨天,學校停電,雷打得很凶,可怖的閃電仿佛就劈在學校上空。
不知道是誰最先開始尖叫,恐慌情緒蔓延,一個人最先跑了,其他人也跟著跑,最後全校人都黑壓壓地往樓梯道裡擠。
許西檸被人流擠得摔下了樓梯,當時學生的情緒失控,發生了踩踏事件,周圍伸手不見五指,全是沉重的喘息和驚聲尖叫。
她無數次爬起來又被踩下去,反反複複,仿佛有一百個一千個人踩在她身上。
奇跡般的,她沒有受傷,隻是從那以後她就開始害怕打雷,隻是嘴硬不肯承認。
溫南森看出來了,也沒有點破,隻是在家裡的地下擴建了一個隔音室,對許西檸說以後下雨天可以來他家。
後來許西檸但凡打雷就往他家跑,太晚了就乾脆直接睡在他家。
老許倒也沒有說什麼,因為溫南森實在是太正人君子了,老許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比起擔心溫南森對未成年下手,他更擔心他那脫線又大膽的女兒把人家克己守禮的溫老師一把撲倒……
因為雷愈打愈烈,溫南森還是把她帶回了自己家。
所謂的隔音室隻是個幌子,溫家外圍被一層嚴密的隔音術法籠罩,彆說是雷,就算是原子彈爆炸都未必能驚動家裡睡著的人。
溫家是一棟占地麵積很大的花園彆墅,茂密的植被覆蓋著建築,像是鋼筋水泥城市裡的一片沙地綠洲。
屋後高大的紅杉木上住著鬆鼠,人造湖在矮小的南瓜燈中波光粼粼,常年保持著清澈,一條蜿蜿蜒蜒的鵝卵石路延伸向彆墅正門,棲在門楣上的金織雀探頭探腦。
許西檸熟門熟路地進了溫家,就好像是回自己家,趾高氣揚地穿了自己的專屬拖鞋,啪啪啪把整棟花園彆墅的燈都打開,跑上跑下地喊:“溫老師——!!溫老師你在哪裡!!!!”
溫老師讓鵝自己在院子裡玩,將手裡亂七八糟的東西掛在衣架上,扯開領口無奈道:“……我在你後麵,小醉鬼。”
許西檸又從樓上跑下來了,高高舉著手裡的購物袋:“溫老師我給你帶禮物了!”
把他買的東西送給他,真不愧是許西檸。
溫南森禮貌接下,還說了聲謝謝,掏出來一看發現是大碼的裙子大碼的高跟鞋和大碼的蝴蝶結。
……難怪是大碼的啊?
原來是給他買的啊?!
就連見多識廣的溫南森都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許西檸湊過來星星眼道:“快試試快試試!!”
溫南森:“現在嗎?”
許西檸:“不然呢?”
她見溫南森不動彈就撲上去把他按在沙發上扒他衣服扒他褲子,偏偏眼裡還一股正氣浩蕩,滿臉寫著“衣服都不會換還得是我親自幫你啊”。
某種程度上,老許的擔心成為了現實。
溫南森:“……”
他能怎麼辦,他隻能像個被侵犯的黃花大閨女一樣緊緊抓著自己的衣服和褲子……
許西檸騎在他身上無處下手,比力氣比不過他,隻能假哭:“嗚嗚嗚我辛辛苦苦挑的禮物你不喜歡我,你都不想試一試,嗚嗚嗚你要是不試,我就要耍賴了!”
溫南森心想原來你也知道自己在耍賴啊。
他半支起身子,一貫整潔的衣領被女孩揉得亂七八糟,他也不甚在意,明晃晃的枝形吊燈從高處灑下光芒,落在翡翠一樣深綠色的眼睛裡。
他縱容地笑:“你要怎麼耍賴?”
許西檸氣勢洶洶地從他身上下來,然後開始滿地打滾……
溫老師眼看著她滾來滾去,滾去滾來,然後突然捂著肚子縮成一團:“唔,想吐。”
喝醉了還打滾,不想吐才怪。
男人趕緊把她撈起來放在沙發上躺好,抹開她汗濕的碎發,略有些嚴厲道:“不要再亂動了,我去給你泡解酒的水。”
蜂蜜檸檬水是端來了,但女孩卻像是死不招供的黨員一樣緊緊抿著嘴唇,眼裡散發著堅毅決絕的光。
溫南森放下水杯,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你不喜歡檸檬水了?”
許西檸大聲抗議:“你不試衣服,我就不喝水!我渴死自己!”
這顯然是無效威脅,卻偏偏威脅到了有用的人身上。
溫南森看了她一會,問:“我試了你會高興嗎?”
“當然啦當然啦!”許西檸狗腿地爬起來激情介紹,“這可是我們現在最時興的款式!你看看裙擺上的大鎖鏈!你看看後腰的鏤空設計!性感!太性感了!”
溫南森突然想起謝儀的話——“現在女孩都喜歡驚喜、刺激、浪漫,你得會陪她玩才行。”
不就是陪她鬨嗎?
難得她願意。
溫南森當真拿著衣服進了房間。
過了幾分鐘……
許西檸瞪大了眼睛。
許西檸吹起了口哨。
許西檸忍不住起立鼓掌:“太酷啦溫老師!!!你從來沒有這麼帥過!!!!”
黑色短襯衫下擺被緊緊紮在一起,露出緊實流暢的腹肌,黑紅配色的酷辣短裙上掛著冰冷的銀質鎖鏈,點睛之筆是大紅鑲鑽的細跟高跟鞋和頭頂的蝴蝶結。
溫老師寸步難行。
許西檸一口乾了檸檬水,激情衝了過去,上上下下一通彩虹屁。
“太帥啦這不得迷死他們呀!”
“美人殺人不用刀奪命三郎的彎刀!”
“性感尤物溫南森!C位出道溫南森!可鹽可甜溫南森!!”
溫南森:“……真的嗎?”
溫老師在愛人的一聲聲吹捧中逐漸迷失了自我……
天可憐見,艾琳死後溫南森在森林裡不問世事一百多年,好不容易出來這幾年也從沒留心過時尚。高跟鞋本就是16世紀歐洲男性貴族的時尚單品,蘇格蘭方格裙至今也是英國男人的選擇,時尚本來就是個圈,誰知道哪天又輪回去了。
誠然,現在還沒輪回去。
誠然,溫南森也並不知道這一點。
許西檸掏出手機找出視頻湊到他眼皮底下:“跳舞吧!”
溫老師隻來得及說了句:“啊?”
許西檸已經熟門熟路連上客廳音箱藍牙,放起震耳欲聾的kpop,在激烈的鼓點聲中趴在他耳邊大聲道:“你這身衣服就是用來跳舞的啊!女團舞!”
什麼是女團?
溫南森暈頭轉向地被她拉著蹦迪,他會的舞種很多,從西方的爵士舞拉丁舞交誼舞到東方古典舞,就是不會蹦迪。
許西檸把他拖下水以後又開始給他錄像,溫南森說還是不要錄了吧,許西檸一邊激情運鏡前前後後三百六十度貼地旋轉,一邊說這麼寶藏的一幕不記錄下來是世界的損失啊!!
等到她終於鬨累了,時間都到後半夜了。
許西檸氣喘籲籲地倒在沙發上,很委屈道:“我好累啊,我肚子又開始痛了,剛剛為了給你錄像我都一直忍著的!”
溫南森心想到底為什麼要為了那樣的事情忍著痛啊。
他俯身把許西檸抱到她的床上,準備鬆手時女孩突然賊兮兮地探頭,想偷親他的嘴巴,結果被溫南森躲開了。
許西檸感到更委屈了:“我為你付出這麼多!你連給我親一下都不肯!好狠的心呐溫南森!”
溫老師隻好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又揉了揉她的頭,聲音很低:“我不想你做醒來會後悔的事情。”
許西檸在溫家當然有專屬的房間,連室內的陳設都和幾年前她最後一次離開時一模一樣,床上擺著她喜歡的一堆玩偶,每個都被溫南森洗得乾乾淨淨。
溫南森將室內的溫度濕度調到合適的狀態,關掉頂燈,隻開了一盞昏黃的台燈。
窗外電閃雷鳴,但屋裡卻安靜得能聽見呼吸聲。
溫南森坐在床頭陪她,許西檸抓著他兩隻手,一隻放在自己的額頭上,一隻放在自己的肚皮上……因為她頭痛還肚子痛。
她很早以前就發現,跟溫南森貼貼可以止疼。
之前她有次翻牆摔斷了腿,躺在病床上疼得渾身冷汗,止疼藥都壓不住,唯獨感覺握著他的手就不那麼痛,又不好意思對剛認識半年的救命恩人說“我覺著你挺有用的,要不然你一整晚都彆走了吧”。
是溫南森主動開口,說我不會走的,你睡吧,睡醒就不痛了,我保證。
溫南森和她保證的每一件事都做到了,第一天醒來她真的就不痛了,連醫生都說她痊愈的速度快得出奇實屬罕見,不愧是年輕人。
許西檸覺得這可能是愛情的力量。
……雖然那不是愛情的力量,是精靈的大治愈術。
此時溫南森的大手輕輕按著女孩窄細的腰,手心裡沁著淺綠色的光芒,於是原本還皺巴巴的女孩舒舒服服地躺平了,無意識地玩著男人搭在她身上的手。
——這個小習慣,和她上輩子一模一樣。
靜謐的暖光裡,金發碧眼的男人穿著灰色的長袖睡衣,靠在床頭,輕輕摘下了金絲眼鏡,長而密的淺色睫毛垂落如簾,目光輕得像月光像水。
女孩在他的注視中一點點睡著。
很多年前也是這樣,在夏日午後的樹蔭中,在飛著白色蝴蝶的湖畔,她懶洋洋地睡在溫南森的腿上,像一隻慵懶的小貓。
她總是要無意識地玩著他的手指,仿佛那是什麼很有意思的玩具。
溫南森在看書,突然聽到她笑了起來,便合上書頁,問她夢到什麼有趣的事情?
她坐起來說夢到我變老了,可你還是這樣年輕英俊,我滿臉皺紋,牽著你的手,彆人問我這是你的孫子嗎,長得可真俊俏啊要不要介紹給我家姑娘?
溫南森無奈道這個夢哪裡好笑了?
她認真問道,等我變成老奶奶,你還會這樣愛我嗎?
如果是情場老手謝儀,就會回她以海枯石爛的甜言蜜語,但當時溫南森並沒有意識到年輕的愛人心中隱晦的擔憂,再博學多識的人第一次墜入愛河時也是笨拙的。
溫南森想了一下,誠實道我沒有愛過人,所以我不知道。
她酷酷地甩著頭發,說那正好,你去愛漂亮的小姑娘,我就去愛英俊的老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