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渾身的魔法回路都被截斷了,皮肉翻卷血肉模糊,他曾經是空戰中最強的弓箭手,沒有人能追上他的速度,靈巧的雙翼卻被連根折斷,一隻手徹底焦黑枯死。
儘管溫南森已經失去了意識,他們卻仍然沒有辦法掰開他的手。
……他手裡緊緊攥著那根世界樹的枝條。
阿庫婭不得不重新修補他身上每一根魔法回路,難度不亞於把一個變成碎片的人類重新用針線縫起來。
溫南森沉睡了整整一年。
他醒來的那晚,阿庫婭坐在他身邊喝茶,溫南森的睫毛顫了顫,然後緩緩抬起。
那雙總是溫柔的綠色眼眸,此時卻是灰暗的,像是蒙上了一層霧。
阿庫婭見他睜眼,立刻過來俯身道:“我是阿庫婭。你現在暫時還看不見,是因為那晚德米安的光魔法損傷了你的視力,很痛嗎?”
她知道他很痛,痛楚遍及全身,新的魔法回路和他的身體需要適應的過程,就好像移植後的經脈重新在肉裡生長。
溫南森遲疑地眨了一下眼,聲音很啞:“過了……多久?”
“一年零三個月。”阿庫婭說,“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八,晚上十點。”
溫南森很輕地勾了一下唇角:“今天……是她……二十歲的生日。”
阿庫婭不說話,慢慢地用手撫摸他滾燙的額頭,好像這樣就能幫他緩解渾身被撕裂的痛苦。
“對不起……”溫南森緩慢道,“讓你失望了。”
“我沒有這樣說。”阿庫婭道。
溫南森短暫地陷入高熱中的昏迷,他想起從前的一件小事,當時女孩剛剛滿十八歲,和他談戀愛,在他家過夜。
她但凡有點什麼乖張的小心思,全都寫在眼裡。
那晚她換了漂亮的吊帶睡衣,黑色的蕾絲內褲,不好好睡覺,鑽到他的被窩裡,坐在他的腿上和他接吻。
那晚精靈被她撩撥地動情,抱著她吻了很久,可最後還是理好她的衣服,要她去睡覺。
許西檸一手按住他,一手去枕頭下摸啊摸,摸出一長條金屬色的小方袋,很得意,她說南森,你看看我準備了什麼。
他哭笑不得,問你什麼時候買的。
許西檸說晚上買薯片的時候偷偷塞進購物車的。
他搖了搖頭,把她手裡的東西接過來,沒收了,親了一下她的額頭,說用不著這個。
許西檸說哇,不戴嗎,玩這麼大,然後臉頰緋紅蠢蠢欲動。
他無奈於女孩的腦回路,柔聲說不是不戴,是不做。
許西檸不高興,去摸他的身體,說你明明很想嘛,為什麼要裝作不想的樣子。
溫南森抓住她亂摸的小手,猶豫了一下怎麼跟她說。
她的青春期沒有母親的陪伴,許承年再怎麼顧慮周全,也會有遺漏和不好開口的事情。
在感情這件事上,她沒有年長女性的引導,變得過於任性和大膽。
她的真心像一捧金子,卻隨隨便便地就交給他了。
溫南森將她摟在懷裡,一點點去揉她的指尖,他說你還小……我知道你成年了,你不要急,你聽我說完,這件事可以等到結婚後,我們還有很多年。
許西檸一個字都聽不進去,撇著小嘴道你就是沒那麼喜歡我。
溫南森捧著她的臉,眸色很深地看著她的眼睛,微笑道我發誓我愛你比你愛我更多,我想做這件事也比你想得多……
克己守禮的精靈很難得說這麼露骨的話,耳朵害躁得通紅,但還是平和地繼續道,我知道你想用這種方式,讓我更喜歡你一點。
許西檸被他說中了,心虛地移開視線。
溫南森低眸親吻她的眼睛,額頭貼著她的額頭,他說我不是愛你的身體,我是愛你的靈魂
許西檸,你無法做什麼讓我減少對你的愛,也無法再做什麼讓我增加對你的愛。
——因為我不可能比現在更愛你了。
女孩最後還是服軟了,乖乖縮在被子裡睡覺。
過了一會,她伸出手去和他十指相扣,像是怕他跑了似的。
她問所以我們什麼時候結婚。
溫南森說等你二十歲。
許西檸說那就二十歲生日那天吧。
溫南森說好,二十歲生日那天,我去娶你。
……
這一點甜蜜的回憶,像是脆弱的檸檬糖,很快被無數尖銳的荊棘扯碎,露出碎裂的玻璃一樣鋒利的邊緣,倒映出他們分開時的慘烈形狀。
女孩抓著他的懷表,聲音發抖,質問他照片裡的是艾琳嗎?
溫南森說是。
許西檸勃然大怒,問艾琳人呢?
溫南森說,她死了。
許西檸氣瘋了,她摔了他的懷表,把他的日記撕得稀巴爛,把他送給她的禮物劈頭蓋臉砸在他臉上。
她胡亂砸了很多東西,直到家裡滿地狼藉。
女孩像是受傷的小獸,倔強得一滴眼淚都沒掉,眼眶裡的淚光閃著尖銳的怒火和恨意。
“溫南森,我真後悔喜歡過你。”
“溫南森,你看著我的時候,眼裡到底是我還是艾琳?”
“你真的在乎過我嗎?還是那個臭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屍體?”
“去他媽的靈魂,你的喜歡讓我覺得惡心。”
……
“這麼喜歡艾琳的話,活著乾什麼,和她一起下地獄去吧!!”
他年輕氣盛的愛人,會在憤怒中說儘天下所有傷人的話,她感到很痛,所以希望他比她痛千百倍。
而她成功做到了。
溫南森用了一切方法,儘可能地去解釋,去道歉,去彌補,去挽回,那雙深綠色的眼眸痛楚地看進許西檸的眼睛,他問你相信我嗎。
女孩發出大聲的冷笑,像一記耳光抽在他的臉上。
她說溫南森,你有什麼好值得我相信的。
轉世?是轉世又怎樣,是我上輩子又怎樣,不代表我這輩子不可以恨你。
……
愛人的離世是一場連綿不斷的潮濕細雨,他一日複一日地看著她衰老,她的離開早有征兆,是悶在瓶子裡的烈酒,仿佛一場溫柔的淩遲,持續的鈍痛。
但許西檸的分手,是一把尖銳的刀子,把他從內而外地剖開,將早就破爛不堪的軀殼徹底地打碎。
永遠在壓抑,永遠在隱忍,永遠在包容,永遠在溫柔的人,最後發了一場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瘋。
前世的事情,她隻要想起一點就好,哪怕一個畫麵也好。
他隻是再也,再也不想看到她那樣的眼神。
他一個人對戰所有守護世界樹的戰士,硬闖精靈一族鞏固了數千年的陣法。
他猜到自己可能會死。
心底有那麼一個很細微的想法,或許這個想法很早就有了。
他寧可死,也不想再這麼痛了。
……
阿庫婭的手微微停住,驚愕地低頭,指尖觸碰到一點濕潤的液體。
晶瑩的水珠從精靈闔起的眼尾淌下。
從小就總是在微笑的精靈,永遠在照顧彆人的精靈,即便是阿庫婭也沒有見過他哭泣。
他的身體依然是平靜的,連急促的呼吸都沒有,溫和堅強的外表,卻有連續不斷的淚水從他的眼尾淌落,浸濕了枕頭。
溫南森顫抖著,嗓音很低,很啞。
他說:“我好像做錯了很多事情。”
否則我為什麼會失去她一次,又失去她第二次。
他說:“可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如果世界樹真的會指引每個精靈命運的軌跡,那請告訴我吧,如果你知道我究竟是哪裡做錯了,就請告訴我吧。
被困在永生的囚籠裡,踽踽獨行,迷惘而孤獨的精靈。
他幫助了那麼多人,卻沒有人來幫助他。
窗外響起嘩啦啦的水聲,阿庫婭抬眼看去,窗戶向兩側推開,漆黑的森林裡下了一場沒有雷聲也沒有風聲的大雨。
安靜的雨,磅礴的雨,冰冷的雨,鋪天蓋地,筆直地從高空落下。水汽像上漲的水麵,淹沒了整片森林。
阿庫婭很輕地歎息,手掌蓋住了溫南森的眼睛。
“……假如這真的是一件錯事的話,那就是你從來沒有想過自己。”
所以為什麼呢。
彼此相愛的靈魂卻最終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