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宴會主持, 頭戴珍冠的特莎容光煥發。她輕聲細語地請求夫人們抱持對食物的尊重和肅靜,卻怎麼樣也壓不下上揚的嘴角。
蒔蘿依然穿著聖修女的紅袍白裙, 認命地繼續打工,做一隻裝飾宴會的花瓶。
聖女院今夜舉辦了特彆的晚席來迎接從港口入城的夫人和小姐們。特莎表現了十足的重視,以往隻有餐盤和亞麻布的石桌難得擺上了精致的蠟花和絲巾,就連慣用的木碗也被換下,擦拭雪亮的銀杯銀盤照得夫人們手上的寶石首飾更加燁燁生輝,直晃著人睜不開眼。
雖然放寬了聖女院的勤儉之風,蒔蘿注意到桌上依然沒有任何肉類。那五條戒律就像蒙塵的蛛網, 聖女院裡從未有人開口提起,卻無處不蒙上它的陰影, 哪怕是這些一無所知的賓客也受限於其下。
儘管心有顧慮, 特莎還是在最大限度下了些功夫, 每道菜和湯都加了不少辛香的洋蔥汁和檸檬來調味;做成騎士盾牌模樣的鹹派切開來是熱氣濃烈的大塊蘑菇和蔬菜;一大碗鮮杏仁奶燉蛋搭配烤麵餅;另佐上甜菜根做成的冷湯凍, 盤底淌著紅豔豔的香汁。一整桌下來看看嗅嗅下來還真捉到了幾分肉的腥香。
特莎帶領著夫人和小姐們一同禱告, 蒔蘿還看到了那位維爾德家族的姑娘──未來的大公王子妃。
少女梳著整齊的淺褐色發辮,模樣乖巧秀致, 一身衣裙潔白如新雪,從宴會開始就沒見她說話, 但低頭禱告的時間卻比任何人都還要久。如若不是聽人介紹,蒔蘿都要以為她是新加入的修道女。
有人恭維特莎:“果然沒什麼比禱告更美妙乾淨的聲音,我已經受夠詩人的歌聲了, 都是些無病呻吟的悲調,唯有至高神的福音才能安定漂泊的靈魂。”
她身旁的夫人忍不住笑道:“話說今早有位歌手在哲林跟大人麵前唱起三姊妹新娘,唱到杜鵑小小鳥那段可把大人氣得臉色發青,卻又拿對方沒辦法,周圍觀眾扔擲的銅板比他的吆喝聲還響著呢!”
特莎不以為意:“至高神慈悲, 不過是一群喧嘩取眾的狂徒罷了。”
維爾德夫人鼻孔一張,義憤填膺地說:“蔚藍港口被那些流浪王子和水鳥弄得烏煙瘴氣。穆夏大人初初上任,應該先將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捉起來通通吊死,省得他們像烏鴉一樣亂叫吐不出好話,個個都以猩紅詩人那隻人皮野獸為榮,之前不就冒出了個吹笛手和愚人王等惡徒嗎?”
蒔蘿前不久才從詩人的遊船上逃下來,該怎麼說?她實在很難去反駁維爾德夫人的話。
她聽到特莎厭惡地輕嗤一聲,但聖修女自持端莊,自然不好開口接話。
難得好日子,養病許久的伊莎貝拉也在,立刻代替特莎開口:“至高神慈悲,那些膽大的狂徒一邊用淫辭豔曲誘拐純潔的少女和孩童,一邊編織荒誕虛假的故事恫嚇安居樂業的人民,若是能永遠閉上嘴巴,的確能還給世界一個清淨。”
女人的聲音伴隨著清脆的碰杯聲:“那可真要慶幸至高神慈悲,不然以後宴會上沒有戲曲,我們隻能捧著神律念經了。”
特莎本來和藹的麵容瞬間像枯敗的花朵,她低下頭喝酒,大概是怕自己忍不住開口朝對方吐口水。
說話的女人一頭漆黑長發高高挽起,露出纖白優雅的脖頸。舒曼夫人是這場晚宴的不速之客,她的穿著也是。其他夫人、特彆是未出嫁的小姐都以象征純潔的白裙表示對聖女院的尊重,頂多用點淡雅的鵝黃或水藍的衣料作點綴,唯有舒曼夫人例外。
她換下白天那件翠鳥衣裳,一襲緋紅的束腰裙如花朵綻放,她的純潔表現在胸口、袖子、領襟等露出肌膚的位置──細密的象牙白蕾絲欲蓋彌彰。美豔的異國女人在滿目冷白的聖女院出脫得如一朵不合時宜的花,不少未婚小姐都向她投以向往和欣羨的目光。
如此盛裝出席,就連特莎也無法硬著臉皮將這位貿易官夫人拒之門外。
一旁的伊莎貝拉看著這位特立獨行的舒曼夫人,自然也沒什麼好臉色,更何況對方那頭與蒔蘿相似的黑發,又是一個狡猾無恥的東岸人。
“看來我們的宴會無法滿足舒曼夫人的胃口,蒔蘿女士,妳去和夫人聊聊吧。”
伊莎貝拉此話一出,特莎也沒什麼反對。不知為何,特莎對蒔蘿已經沒了以往的熱絡,甚至有開始疏離的意味,少女的位子也被安排到伊莎貝拉的下方。
蒔蘿對此沒什麼意見,無論如何,聖女院現在就是自己最好的庇護所,隻要穆夏沒弄清楚盒子的確切位子,就絕不敢明目張膽地闖進來。
不過沒等她說話,舒曼夫人很快打圓場:“伊莎貝拉大人彆開玩笑了,誰想聽我這個老女人的碎念。沒有歌曲的宴會是沒有鹽的菜肴,特莎大人特彆花了好些金幣請來女詩人琵雅,大家還沒一飽耳福呢,可不想在她還沒開口前就嚇跑人家吧。”
蒔蘿饒有趣味地聽著兩人話裡刀光劍影。
特莎的臉更難看了,但還是對著旁邊的修道女吩咐一句。
宴會少不了歌手,聖女院也不免俗,特莎花了不小力氣才找來這麼一個稀罕的女詩人,所以儘管被舒曼夫人好一頓消遣,也還是舍不得白白讓人離開了。
女詩人琵雅款款而來,她低眉順眼,身上是一件織著葡萄藤紋的亞麻長袍,耳邊的珍珠耳環晶瑩如露珠,除此之外再無二飾,打扮得極為乾淨樸素,一點也不像從那些五顏六色的遊船下來的詩人。
“給各位大人們獻醜了。”女詩人謙虛地行禮。她抬起頭,一雙水靈動人的眼睛彷佛在說話似地亮了亮。這是個聰明的姑娘,蒔蘿一眼就看出來,果然特莎看到她臉色都好看了不少。
女詩人帶來了五個樂童,都是七八歲的女孩,每一個都白裙飄逸,胸捧一束盛開的紅薊,純潔得宛若紅薊丘上的白雲。
她輕撥豎琴,乾淨清澈的旋律從手指間徐徐溢出,一首《曦光祈禱》搭配童女們圓潤澄亮的嗓音,既是向至高神致意亦是為北方的戰爭祈禱。賓客們不由自主地放下酒杯,哪怕是苛刻如伊莎貝拉也不禁柔和下麵容。
麵對一群前不久討論著吊死詩人的觀眾,琵雅泰然自若,一個音符都沒差錯,在《曦光祈禱》之後,她又表演了《神聖法典》、《輕雅頌》等聖堂耳熟能詳的曲目,成功俘虜了一眾苛刻的聖修女。
女詩人妝飾清麗,姿態優雅,彷佛完全是聖女院的一員。原來走得是才氣玉女風,蒔蘿暗自讚歎不愧是專業。
最後一首《榮光聖女》甚至讓特莎感動得淚眼婆娑,中場結束,她讓琵雅上前來,親自為她送上祝福。
“有沒有些時新的歌曲啊。”舒曼夫人唯恐天下不亂的聲音響起。
特莎冷冷看她,隻見舒曼夫人拿了一把扇子放在桌麵當作打賞。扇子就像這個東岸女人的貼身武器,她手上拿的不是白天的孔雀翎扇,而是一把絲綢製成的精致折扇,透亮盈潤的扇骨似乎是用象牙和珠貝製成。在特莎眼底這不老實的女人又故意踩在聖女院的底線上跳舞。
蒔蘿看著琵雅麵色靦腆,但雙腳已經很老實地朝舒曼夫人走過去。祝福是很好,但詩人的遊船也是很吃錢的啊。
女詩人目光發亮來到舒曼夫人麵前:“最近是有幾首,隻要夫人想聽我就可以演奏。”
說著,琵雅重新撥弄豎琴,熟悉的曲調讓蒔蘿微微愣神。《英雄加貝爾》激昂緊促的曲調讓席上露出醉態的賓客們精神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