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劍出山河 “紀欽明,我還沒死!”……(2 / 2)

社稷山河劍 退戈 10453 字 8個月前

“說過。”霍拾香嘴唇翕動,聲音細碎,說得有氣無力,“他被我刺了一劍,不敢置信,捂著傷口滿手鮮血地朝我走過來。我避開了。他踉蹌倒在地上,指著我說,我這輩子,難逃孤苦,注定顛沛。”

她隻烙下了父親說的那些錐心之語。至於說話時是什麼表情,是否牽強。肢體有什麼動作,是否遲疑,都無心關注了。連同那張臉也朦朧,徒留瘋狂的情緒。

記憶裡或許有他將死時的悔恨,可她已辨不得真偽,隻當那幾滴眼淚,都是自欺欺人後加上去的。

“你父親多年習武,雖已年老,可體格建強,隻一劍就被你殺了,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陳冀開了頭,乾脆一口氣不停地將心中思慮都傾倒出來,攤開在明麵上,叫霍拾香自行判斷。

“你慌亂中刺去的一劍,果真命中他的要害了?他不過能堅持著說幾句話,便徹底沒了聲息?他知你遺澤能驅邪辟怪,絕情推你入泥潭,總該是要圖謀點什麼,他何曾對你提過什麼要求?他若真是苦心經營十多年,敬終慎始,又怎會萬般疏漏,將名冊顯而易見地藏在書房裡,被你察覺反常,還叫你搜見證據?”

陳冀搖了搖頭,說:“都不合理。”

霍拾香也覺得不合理,可腦海中盤旋著的,仍舊隻有那句話。

——為什麼?

白澤說:“你父親年輕時曾來上京求學,我見過他幾麵。是個不愧不怍、襟懷坦蕩的人。後來他去鴻都任職,恪儘職守,治下清明。我想縱是聖人,也在我麵前裝不出這番假仁假義。況乎二十多年。”

霍拾香嘴裡一片鹹腥,眨了眨眼,才意識到自己滿臉濕意。抬手胡亂擦了一把,眼前的景物全成了朦朧的白霧。

世界驟然寂靜,靜到她甚至能聽見身體裡流血的聲音。

白澤:“邪藥一事,刑妖司已追查多年。自蜃妖作亂起,各地官司便層出不窮,隻不過風波皆被刑妖司按下。丹藥從哪裡流出,如何製得,連刑妖司都不知,更無從追查。背後牽連之深、之廣……怕與十五年前的大劫牽連,暫時不能同你言明。”

霍拾香木然地點頭。

她父親如今離她不止萬裡,有如天地永隔,原已經模糊的麵目隨他講述竟又清晰起來。

真的假的回憶都往上冒,帶著久違的熟稔,翻轉成俗世裡最尋常的念想。

白澤道:“你父親想必是……察覺到幕後之人的耳目,於是假意逢迎,裝作願與他們內外勾結,向他們套取名冊跟丹藥。可身不由己,處處受限,不能與人明說。又恐打草驚蛇,知曉你的遺澤能抵抗藥性,才步步謀劃拉你入水,希望能借你破局。”

就大義,他說得上俯仰無愧。

對子女,卻是錐心刻骨。

事難兩全,他無奈作此抉擇,對霍拾香虧欠諸多。所以被女兒一劍刺中時,早早闔上眼,半句未多說,希望她能怨憎自己,離開鴻都。

白澤特意停頓下來,等霍拾香從渾渾噩噩的狀態中稍稍脫離開,一字一字放得平緩,複又往下說。

幾段簡短的話,拉扯得似天光般漫長。

“你父女失蹤之後,刑妖司著人全城搜查,時經數月,在城外找到了你父親的屍首。那幾個孽畜還擔心他詐偽,掘了他的墳墓察驗,又將他屍骨拋到一旁。可你一劍,確實未能刺中他心肺。他等你把他抬進棺柩,才自己拔出劍,本想在棺木上留下隻言片語,許是擔心暴露,最後隻留下你的名字。他其實不是被你所殺。他是自刎。這幾年刑妖司一直在尋你蹤跡,對外放出各種消息,可惜你一直避而不見……”

說到結尾處,霍拾香反而冷靜下來,那種徘徊在眉宇間的頹迷消沉漸漸散去,眼神變得比以往清澈,有種勘破大悟的明淨,敢於直視白澤的眼睛。

白澤聲音也加快了:“他是對你心中有愧,可是形勢所迫,半句不敢表露。最後與你說的那幾句話該也不是咒怨……是他無顏麵對,心中最為悔恨之處。”

白澤說完後,又是靜默片刻,隨後直起身,拔高聲調,麵色鄭重莊肅地道:“霍拾香,若非是你這幾年的辛勞奔走,替人族拔除隱患,人境裡那些瘋癲的藥人,怕都已經同崔少逸一般,開始蓄養人奴,拉攏豪紳,禍亂一方。”

“人境百姓,該對你報以深謝。可惜如今尚不能還你父親清白,今後許還要他蒙冤。待哪日人境清平,才能還他一生勳榮。是刑妖司,對你不住。”

陳冀與紀欽明一同起身。

白澤抬起長袖,要同她致禮,霍拾香率先站了起來,朝人躬身叩拜。

“先生不必道謝,這是我父親自己所求。那他起碼、也算是……死得其所。夫複何恨?刑妖司一眾修士,自領悟遺澤起,皆起誓心懷蒼生,舍身忘己。陳氏如此、趙氏如此,我霍氏亦當如此。我與諸位同門,並無不同。唯願人族長興、家國長寧。”霍拾香抬起頭,已是哭得鼻眼通紅,聲音雖顫抖,卻堅決果毅。隻是心中思緒紛呈,一時難以言表,想找個地方獨處,最後道,“我也希望,事實確如先生所說。多謝先生破我心中迷障。儀容狼狽,實叫幾位見笑,我想先回去,稍作整理。”

白澤頷首,溫聲道:“去吧。”

霍拾香又行一禮,腳步虛浮地走出殿門。

門扉開合,外頭如瀑的天光泄進又被阻隔。

白澤等她離開,過去將桌上的盤香熄滅。

人立在原地,一時都未出聲。

見此地再無外人,陳冀耐性最淺,索性一言挑明:“蜃妖的屍骨是從哪裡來,這才叫人奇怪。怎就那麼巧合,輾轉到了霍拾香手上?人境留存的大妖血肉本就稀少,蜃妖的神通又是最適合霍拾香彼時的境遇。”

紀欽明搭著扶手重新坐下。

陳冀見他裝聾作啞,橫眉瞪去,不客氣地叫道:“紀欽明。蜃妖當初由你處決,連蜃樓也收斂在你紀氏寶庫。剩下的妖丹與屍骨,怎麼到了那幾個無名的妖族手裡?此事你是否該給個解釋?”

“我不知你想說明什麼。”紀欽明斜他一眼,“我隻取了蜃樓。屍骨埋在否泰山下,不少人親眼所見,不是隻我一人知曉,我也從未派人看守,之後它們去了何處,與我何乾?難道那幫妖族刨了墳,也要算在我頭上。”

陳冀拇指不停頂開劍鞘又鬆手,發出金石相撞的聲音:“今日隻我人在場,不如開誠布公地說幾句。刑妖司內修士的遺澤有成千上萬,怎麼偏偏就叫霍拾香的父親發現了那群妖族的蹤跡?是他自己發現,還是有人指點?當日儒丹城裡背地偷襲,險些叫滿城修士一同隕命的是隻狐妖,不知你身邊那隻護衛的狐妖,認不認識那個同類?”

紀欽明一笑,覺得他言語荒謬:“聽你發問,怎麼自相矛盾?陳冀,你究竟是懷疑,在人境流通的那批邪藥與我有關,斥責我與外族勾連。還是以為霍拾香一事由我設計,我在暗中排憂?你想要我認哪個?”

陳冀說:“我怎麼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若說不明白,我就拿你往壞的想。”

白澤聽著兩人爭吵,隻覺頭暈腦脹,出聲打斷道:“你今日叫我喊陳冀過來,不是說有事要商?”

紀欽明收斂了神色,開口道:“傾風領悟了第二道劍意。”

“直說。講什麼廢話?”陳冀聽到自己徒弟的名字,眼皮跳了兩跳,手中長劍“鏘”得拔出,垂指地麵,語氣不善道,“想清楚再說。”

紀欽明不看他,隻從容道:“你既說開誠布公,那我也直言不諱了。陛下失蹤多年,而今身在何處?連先生也卜算不出陛下的蹤跡,是否足以斷言,陛下被劫掠去了妖境?”

陳冀心頭微跳,下意識望向白澤。後者麵無波動,眸光淡淡回掃。

紀欽明平地砸下一道驚雷,不等回音散去,旋又道:“人、妖兩境並非完全閉鎖,尤其近年來,流竄人境的妖族越發多。先有蜃妖,再有後殿的那隻狐狸,朝廷也曾捕獲過幾隻,現下還關押在地牢裡。一路伏殺霍拾香的幾隻妖怪該也是。此外,名冊上記錄的那些丹藥,不少妖族並不存於人境,所以人境中流通的那些許丹藥,該有不少是從妖境轉運而來……”

陳冀好不容易聽他說完,迫不及待道:“你說的這些,刑妖司早有所覺。怎麼?你現下提及,是有什麼高見?”

“我不知道。最荒唐之處莫過於什麼都不知道。”紀欽明沉聲道,“妖族進我人境,如入無人之地,我人族卻迄今連端倪都沒摸到一分。難道要如十五年前一樣,等妖族大軍壓境,我等任人宰割?”

陳冀嘟囔著道:“十五年前可不是任人宰割。我也還了他們一劍。”

紀欽明冷笑一聲,譏誚道:“是,你還了他們一劍,所以你還不了第二劍。即便你想要你徒弟同你當年一樣壯懷激越,天下也沒有蜉蝣之力能幫她了。”

陳冀手腕轉動,手中的劍鋒跟著調轉。

“妖族蟄伏已深,如頭之虱蟲難覓影蹤。”紀欽明無視他的威脅,自顧著道,“傾風有望拔出社稷山河劍,一族存亡儘係一身。潛伏著的那些妖族賊兵定然想殺她後快。此次儒丹城裡,那狐妖寧願暴露,也想借霍拾香之手除殺傾風,若是——”

陳冀聽他開口第一句就知他打算,不料他竟然真敢說出來,不待他話音落畢,勃然怒道:“紀欽明,我還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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