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皓耀, 高懸正空,淙淙流淌的溪麵清如明鏡,反出一片片刺眼的白光。
那水光又照得天色更為淨濯, 照得紀欽明眉目淺淡,光華鋪上他的臉龐,似乎照透他的瞳孔、皮膚, 叫他整個人似天邊那團雲霧渺渺茫茫。
他偏過一半頭來,多年案牘勞形的憔悴被這過於強烈的光芒所模糊,又回複了幾分年輕時的麵貌與青春,一番話語說得冷靜、克製。
“人、妖兩境閉鎖,是因為劍主斬斷龍脈。目下妖境通道重開, 且唯能從妖境前往人境來。嗬, 你擔心我是受人愚騙,可是人境修士索道多年, 百般探求無果,而今隻剩這一條猜測。是真覺得不可能, 還是不過自欺欺人?”
陳冀聽著他說話,聽著那平和的聲音裡混雜著細碎的水聲, 聽不出一點情緒的跌宕。
他有些不習慣紀欽明此時的反應,覺得他該更譏誚一點,更蓬勃一點,哪怕同當年一樣哭喊著咒罵他一頓, 也比如今正常。
可他全部的心力,仿佛都在多年的曆練中耗儘了, 最後一點餘溫,也在此前的那場大笑中徹底成了灰燼。現下不過強撐起一副枯骨在與他說話。
陳冀邁步走向溪邊,垂眸看著累累白石, 放低了聲調,問:“龍脈,悟道了?”
“不,沒有。”
一人中間隔了約有半丈遠。紀欽明輕緩地同他陳述:“少元山在妖境亦是一處禁地,可是百多年來,在妖境一直有個傳說。說少元山的那條龍脈,其實尚留有一分神智,而今已在垂死之機。它不停呼喚過路的行人,想引他們上山,為自己除煞。”
陳冀聽得認真,分出一抹餘光去看他的側臉。
“百多年來,有諸多不信命的勇士,前赴後繼、浩浩蕩蕩地登山,以圖結束這場漫無止境的浩劫。可是沒有白澤護道,屍骨鋪滿山穀,也無人得以攀至峰頂。直到數十年前——”紀欽明說著頓了頓,“一十年前,妖境的人族真出了一位天驕。他想要率眾反抗妖族的欺壓,去往少元山上求道。不僅沒死,還領悟了龍的遺澤,並從龍脈處繼承了它最後的吐息。”
陳冀眼皮一跳,神色微動。
紀欽明唇角肌肉繃緊,叫他麵容看著泛苦:“妖王領兵將他鎮壓,以人族性命相挾,將他困鎖在少元山下。合多位大妖之力,摸索出能打開兩境通道的辦法,在少元山下集結兵力,要殺回人境。”
陳冀定定注視著他,眼睛全然忘記了眨動,耳邊儘是喧囂的雜音,胸腔內擂鼓似的心跳異常響亮,轟隆著要蹦跳出來。
紀欽明與他對視,苦笑道:“十五年前,你以為妖王為何倉促退兵?隻是因為被你一劍破城嗎?你以為陳氏六萬子弟去了哪裡?為何至今杳無音信、屍骨不存?你以為這麼些年,為何妖王沒有再次進軍?隻是平白放出幾名大妖過來探路。”
他長長籲出一口氣:“因為那位人族,與你陳氏六萬弟子,裡外封堵了通道,才換得人境這十五年的安生太平。”
陳冀死死扣住手中長劍,止不住經脈中內力亂流,劍身上紅色流光閃爍,鐵柄處隨之傳來一股熱意。而腳邊的那道水流似漲湧上來,要將他浸透,悶住他的口鼻。
紀欽明聲音發緊,帶著殘酷的厲色:“妖王不會任你休養生息,這十五年不過是留我們苟延殘喘的刑期。那把大刀遲早都要落下。屆時他對人境了若指掌,我們對妖境一無所知。你拿什麼抵抗?先生還能再庇佑人境幾次?”
他簡短幾句話,猶如往滾燙的烙鐵上潑下一盆錐心刺骨的冷水。
“陳冀,這十五年來,卻不是隻有你飽受煎熬。
“你固守一隅,熱血空流。你以為守住界南,就可以守住人境太平,你太天真了。”
陳冀兩眼酸澀,沁出濕意,凝望著紀欽明,良久才闔目一閉,僵硬將視線挪開。
天光在水麵上徘徊,映入他渾濁的眼睛。廣莫的天地在他雙眼中僅是一點微渺的光。
光華被濃密的長睫所遮掩,陰影覆蓋下,眼底僅剩一片暗沉的林蔭。
林彆敘沉吟著,低下頭,用他那一貫無所用心的態度,笑道:“我同你說的可是真話,我再好心提醒你一遍,而今兩境封鎖,我與先生就如天上之日月,他消我漲,他升我落,不得共存。你若是想做人境的劍主,該與我是仇敵。”
傾風翻他一個白眼,說得振振有詞:“先生都不與你敵,關我什麼事?你少給我胡亂添麻煩,倒黴事我才不乾。”
林彆敘不出所料地點點頭:“從你嘴裡聽見這話,倒不覺得奇怪。”
傾風從地上薅了把草,覺得他今日興致不錯,手指隨意纏著草絲,抬起下巴說道:“我這人是少點見識。你怎麼生出來的?”
“你這話問的。”林彆敘聽著頭疼,“你怎麼不這麼問先生?”
傾風率直道:“不敢。”
林彆敘也不與她計較,站在細風裡,光影隨他踱步在腳下流轉,選了個開頭,回憶道:“我生於少元山,初初得道時因生機太弱,而天地知識又太過龐統,處理不了,反顯得懵懂無知,如三歲稚兒,極為蠢笨,也不常說話。好在我命大,被我養父收養。”
“他是人族,一個很普通的人。”林彆敘思忖片刻,又改口道,“或許也不普通。”
傾風聽得正起勁,樂意與他捧場,接得飛快:“哪裡不普通?”
林彆敘說:“窮得不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