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的家長被哭聲驚動,嘴裡叫罵著走出來查看:“又吵什麼!天都黑了還不安分,再哭不要玩了,趕緊——”
那潑辣的婦人擦著手拐過院牆,抬眼見傾風一臉恍惚地站在對麵,聲音戛然而止,麵上的幾分薄怒驟然轉變成了前所未有的驚愕,血色褪儘的同時,上前抱起兒子飛速撤逃,邊跑邊吼道:“來人了!來人了!!先生,快來看啊!城外來了個女人!”
傾風被她叫得渾身一震,扣緊手中的長劍,打量著兩側齊整的屋舍。
家家戶戶的房屋門前都點了一盞妖火,傾風緩緩轉過身,借著路邊的火光,看清遠處一塊青石上雕刻著的字樣。
一字一句念出上麵字跡:“玉、坤、城。”
傾風心下大駭,加上剛才那陣內傷波及,胸腔內有如江海翻湧激蕩難平。用力拍了下自己的額頭,又狠狠咬了下嘴唇,分不清這是蝴蝶精的幻術,還是真的到了這座傳聞中的失落邊城。
當年妖王親征,占領界南三座邊城。玉坤城首當其衝。
陳氏六萬多族人衝入城內,與百姓跟半座城池一同消失,至今不明蹤跡。
難道是陷入在這座漂浮的妖域之中?!
傾風在嘴裡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她舔舔嘴唇,不敢放鬆大意。看著因婦人叫喊而群聚過來的百姓,斜過劍身,橫檔在前,示意他們止步。
城中百姓的衣衫皆是襤褸,過得比陳馭空要稍好一些,可也是一副物貧窮困的模樣。
為首的男人約莫有五十多歲,雖是一身破衣,卻擋不住滿身的儒雅氣度。
見傾風如驚飛鳥雀,全神戒備,抬手輕揮,叫身後人都退了一步,獨自拄著竹杖上前。
傾風劍尖略微下壓,看著男人走近,與他四目相對。
男人扯起唇角笑了笑,眸光溫和,表明自己並無惡意。先是端詳了傾風的五官,沒認出什麼熟人的影子,再是落在她手中長劍上,一連問了三個問題。
“你這劍是從哪裡來?”
“你是如何進來的?”
“陳馭空呢?”
傾風心下稍安,卻未回答,反問道:“你們是誰?”
男人繞過她身側,走到青石附近,用竹杖敲了敲石塊,又轉身指向後方湧動的人群,說:“那些是玉坤城的遺民。我是陳氏的部屬。你這把劍該是當年我族家主送給陳冀師弟的寶器。”
他說完直勾勾盯著傾風,等她回答。
傾風斟酌著答道:“我是陳冀的徒弟。我也不知道是怎麼進來的,隻在外麵跟人打架,忽然就進來了。”
男人追問:“陳馭空呢?”
傾風自己都是滿頭霧水,對此地狀況一無所知,更不知他探問這句是為了什麼,擰著眉頭道:“外頭蹲著?”
男人問:“你們破除玄龜的妖域了?”
傾風搖頭:“沒有。我們是誤入。”
男人失望道:“這樣啊。”
哪樣啊?!
傾風試探地道:“陳師叔出去多久了?你們把他叫回來,問一問。我還有幾個朋友也在外麵。”
男人淡淡看她一眼,確認她什麼都不知道,說:“十五年了。”
傾風一愣。
那中年男子顧不上為她解惑,回過頭,用竹杖敲擊對麵,衝著遠處高喊道:“召集城中所有百姓,在城門集合!秘境將破,兩境道通,準備迎敵!”
後方推攘的人倉皇跑去敲響掛在樹下的銅鑼,鑼聲傳向遠處,一聲聲交接,很快響徹全城。
家家戶戶的百姓挑起夜燈從屋內走出,身上披著外衣,背著簡便的包袱。
還有一批壯漢,手中扛著鋤頭或鐮刀,凶神惡煞地走出來,弄得傾風也草木皆兵,分不清敵我,遠遠躲到無人的地段。
·
翱翔的鷹隼發出一聲長鳴刺破夜空,雙翅伸展,自高處滑翔而下,穩穩落在一年輕男子的肩頭。
男人側耳聽了聽,表情凝重地回頭,對身後策馬等待的幾人道:“不見了。”
陳冀問:“不見了?”
男子點頭:“是,馬車沿著山道行駛,忽然不見的。方圓十裡內沒再出現人影。”
眾人沉默,除卻交錯的呼吸,隻剩駿馬原地踱步,踩在冷硬路麵上發出“噠噠”的響聲。
陳冀按著直跳的眼皮,小聲道:“我心下很是不安,自出上京,便有種極為不詳的預感。”
周師叔寬慰他道:“傾風師侄有大命在身,自可逢凶化吉,你不必太過憂慮。我等快馬過去,看能不能找到線索。”
陳冀思忖良久,豁然抬起頭道:“回京吧。”
周師叔剛要驅馬前行,聞言勒住韁繩,問道:“什麼?”
“回京!”
陳冀下了這個決定,心頭那巨大的不安驟然消解了一半。
直覺是種相當玄妙的東西,尤其是他當初曾獲得過山河劍相贈的一縷劍意,雖不似白澤能參悟天機,大難臨頭時卻能得一分微弱示警。
或許隻是杞人憂天,可確實是有屢絲線,在牽引著他往京城回趕。
陳冀當即調轉馬頭,毅然決然道:“此地距離京城才剛出千裡地,何時發現過有那麼大的妖域在?事態不對,回京!先稟報先生!”
他指向後頭半趴在馬上蔫頭耷腦的柳隨月,說:“自打出了城她就沒精神過,你怎知是傾風那裡危急,還是上京城裡危急?”
柳隨月忍住不斷作嘔的衝動,麵色蒼白地支起身來:“啊?”
周師叔問:“那傾風師侄呢?”
“憑她自己造化!”陳冀咬咬牙,發狠道,“十五年前那麼多必死之局她都熬過來了,你說得對,她有大命在身,不該由我護她一世。走!”
·
玉坤城內月色比外麵那荒蕪之地要清越些許。
傾風坐在一塊矮石上,一會兒注視頭頂的弦月,一會兒看向多而不亂的人群,長劍不敢離手,指腹摩挲著冰冷的鐵刃。
中年男人指揮著百姓在城門外的空地集合,又分派了人手過去清點人數,等吩咐好各種瑣事,才帶著幾名兄弟,朝靜候在旁的傾風走來。
“師侄,你不必緊張。”中年男人從腰間摸出一塊鐵牌,展示給傾風看,說,“我叫陳疏闊,同是陳氏族人,你可以叫我一聲陳叔。”
傾風接過拿在手裡,翻轉著看了一遍。
這不是刑妖司的鐵牌,該是他們陳氏一族內部用來證明身份的信物。
自從界南一役後,就沒人再用這東西了,所以傾風壓根兒沒有見過。
陳冀,她的好師父,居然沒有提過。弄得她現下好生心虛。
傾風不動聲色地將腰牌還回去,衝那男人頷首致意,叫道:“陳叔。”
陳疏闊在她對麵坐下,跟她介紹了另外幾人的身份。
他年老氣虛,方才又一通喊叫,說話時有種中氣不足的虛浮。傾風沒聽清他報出的名字,也不好意思再問,好歹把臉給認住了,照著年齡依序喊。
“此地是蜉蝣布出的秘境,你是十五年來唯一一個破境的人。隻是你身上沒有蜉蝣的遺澤,不知為何能入此地。罷了罷了,這也不重要。”陳疏闊靜靜看著她,眸光閃爍,動容道,“玉坤城陷落至今,不曾想我有生之年,還能得見族人。陳氏居然沒有絕代,陳冀還收了個徒弟,好啊,真好。”
傾風望向攢動的人群。互相依偎的百姓有如叢生的雜木,在恐慌與寒冷中瑟縮著身體,等待著天明時災厄的來臨。
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了,從一張張或稚嫩或衰頹的臉上掃過,沒能從中找出幾個有軍旅鋒刃的麵孔。很艱難才將視線轉回來,問:“那其餘將士呢?還有多少幸存?”
幾人嘴唇動了動,麵上肌肉變得十分僵硬,眼神回避開,很快又掩蓋過去,強行支起一個笑來。
“沒啦。此地連通妖境,六萬蜉蝣消隕才布出鏡花水月的秘境,斬斷了與少元山相連的通道。”縱使表情再平靜,陳疏闊一開口,那克製不住哽咽還是將他情緒暴露得一乾二淨,喉嚨似含著鐵沙,夾著刀片,削滾而出,“隻剩我們幾人了。我幾人隨行軍中,隻負責打理些瑣碎庶務,並未領悟蜉蝣的遺澤。尚有滿城遺民托付不去,因而與兄友相彆,苟活今日。”
傾風好半晌才回過神來,見幾人深自咎責,麵帶悲戚,起身後退兩步,鞠躬叩首:“何來此言?幾位先生,自飄泛中定孤城,於喪亂中平人心,救塗炭於橫流,免凋摧於禍患。耗心疲力,勞苦倦極,亦是大義。晚輩深表欽佩。”
陳疏闊兩眼發酸,當著傾風的麵老淚縱橫,自覺丟人,本想去扶她,最後隻偏過頭,揮著手用誇張的笑容遮掩道:“怎麼如此客套?哎呀,真是當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