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一十多歲了,這玩意兒還能教啊?
傾風腦子一抽,將某個能顯得自己蠢笨的想法說了出來:“我聽聞,真正的蜉蝣之力,能逆轉時空?”
“雖是那麼個味道,但絕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又沒陳氏的人出來反駁,這江湖傳聞多傳了十幾年,怎麼還沒個新意?”陳疏闊頓了頓,看著她說,“陳冀那小子不學無術,亂七八糟教的你什麼?”
傾風心說,陳冀那小子是不學無術啊,什麼都沒教。她還是從紀懷故那裡聽來的。
“等你見了你馭空師叔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陳疏闊揉了揉笑得發酸的臉,說,“你方才說是紀欽明設計你來的這裡?”
前因後果傾風都快背熟了,滔滔不講地將欽明的猜測與安排說了出來。
說到中間一段,陳疏闊神色驟變,幾次欲言又止,對她有諸多話想要細問,可眼下都得推到邊上去。
他麵沉如水,佝僂著背,歡欣之色蕩然無存,低聲說:“你們被他騙了。”
“誰?紀欽明?還是妖王?”傾風愣了愣,剛穩定下來的情緒又被他模棱兩可的一句話弄得心亂如麻,焦急問道,“妖境的龍脈難道是假的?”
陳疏闊瞅她一眼,說:“這個是真。”
傾風追問:“那……是此地沒有兩界通道?”
陳疏說:“有。這個也是真。”
傾風前後複盤了遍,腦子仿佛作廢了,千頭萬緒心中過,居然覺得沒彆的重要事情:“那是哪裡不對勁?”
“他們告訴你們的,的確都是真。曾經是。”陳疏闊神色凝重道,“紀欽明想必也是被騙了。他太過急切要擇出劍主,連送你去妖境這樣險招也敢出。那妖王狡詐非常,尤善戲弄人心,哪有那麼好算計?他以為自己豁出命去,就一定能占到便宜?真要如此,人境也不必擔心什麼大劫了!糊塗啊!”
傾風一臉茫茫然,方才還覺得燥熱的汗液,此刻被風一吹,成了碎薄的冰霜。血肉在發燙,骸骨在發涼。
“什麼意思?”
陳疏闊說:“玉坤城裡確實有一座貫通少元山的通道,能供上萬人穿行,所以才有當年的大軍壓境。可這通道自十五年前起便再無人進出,蜉蝣的秘境徹底斬斷了此路。出不得也進不得。後來流入人境的那些妖族也好,丹藥也罷,都是從另外的途徑進的人境,照你所述,那位繼承龍息的人族一個扭轉乾坤就能把人送過來了,他們想引你去妖境,何必非得走此道?”
傾風抬起頭,目光遊離地朝前方看了一陣,指甲摳在劍柄上,訥訥道:“對啊。”
“兩境通道沒那麼好開,也沒那麼好絕。玉坤城裡的這條路,是妖王籌備多年,耗費無數物華天寶才徹底打通的洞口,他們自然千方百計想要重啟。失了此地,隻能從彆處隔三差五送幾人來,談什麼宏圖大業?頂多不過是隔靴搔癢!”
陳疏闊拍著手背,眉尾耷拉下去,一臉的苦相:“妖王煞費苦心,數十年籌措,為的從來是侵掠我人境的沃土。妖境出不出劍主、得不得氣運,於他們而言,算不上最是緊要。與紀欽明所求並不相同啊!”
能拓出人境的疆土,又何必在意所謂的劍主?妖境越是苦寒,往後更可將人族驅逐過去,以泄他們百年的積怨。
陳疏闊懊恨地捶打著膝蓋,長籲短歎:“紀欽明太心急了!他以為扔給豺狼一塊肉,對方就能撒手?殊不知是自己咬上了對方的釣餌。我記得吏部尚書是獬豸的遺澤,能辨識善惡真偽,也是也是,怪不得他們要信!可惜了,紀家這小子!叫一通真話給騙了!”
傾風大腦飛速地轉著,縱然呼吸平穩,心跳也開始無端加快。
她抗拒去思考真相,然而那種被凍裂似的疼還是密密匝匝地泛了上來,千萬道傷口橫陳在狼藉的血肉之上,叫她呼吸間疼痛如絞,同死了一般。
心說那這算什麼呢?
陳冀手足相殘算什麼?
紀欽明送獨子求死又算什麼?
多少人枕戈飲膽、忍辱負重是為了什麼?
那些流離轉徙、絕跡塵世的苦守又是為的什麼?
全不過是妖王盤上的棋局,被他高提在空,用以排布的玩笑嗎?
若隻是竹籃打水落一場空也就罷了,可那些剖出心肺的犧牲最後究竟是換得個什麼?
陳疏闊闔上眼睛,沉痛地搖了搖:“兩地閉鎖太久,也怪不得你們一無所知。當年我們察覺此事,想往外送信,無奈被困於玄武的妖域,求出不得。不想你們最後還是著了道。”
他說完聽不見回音,轉頭見傾風麵色一片青白,神情渾渾噩噩似入了心魔,忙推了她兩把,將她叫醒:“傾風!傾風!”
傾風手指摳得發白,額角全是細汗,紅著眼睛,看著陳疏闊說不出話。
陳疏闊歎一口氣,這次卻沒說什麼達觀的話來寬慰她,隻道:“人世間常有這樣,你粉身碎骨付諸一切,最後卻弄巧成拙的。山川都有那麼多溝壑填不滿,可千丈深的懸崖底下照樣有花枝願意競放,你自己想想明白。”
傾風的理智被如注而下的洪水衝刷了一遍,又在陳疏闊的幾句話中搖搖晃晃地穩定下來。
在那近要窒息的洗練中,她忽然發現,當初那個剛出界南的自己,確實不過是個天真單純的毛孩。
仗著自己命不久矣,以為自己勘破世道,便無拘無束,任性妄為,凡事隻求一個舒心。看不慣他人為功名利祿所累,活在那規則分明的條條框框中,將自己也拉扯成不方不圓的形狀。戲謔笑看眾生萬象自縛的醜態。
然而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順從心意。
即便你死生無視,即便你一身孤寡,即便你萬裡流蕩,什麼都不圖不求,最後還是落不到一個瀟灑自由。
她所謂的勘破世道,既沒忍得萬石重的辱,也沒走過滿刀山的路,沒試過孤注一擲卻滿盤皆輸,也做不到一腔孤憤去活血而咽。
她哪裡懂什麼是,人情世途?
他們都是俗人,都卑微得很,生於天道之下的螻蟻,從那滔天巨浪中抓到一根浮草,就拚儘全力搏一線生機。
傾風心裡一字字告誡自己:他們這些人,血肉都剮得,哪裡輪得到你來憐憫,你不要這樣沒用!
她死咬著後槽牙,迅速將那失控的憤怒跟悲涼壓抑下去,硬是從中捋出思緒,叫自己清醒過來,開口問道:“那妖王苦心孤詣,算計的究竟是什麼?”
邊上人按了按陳疏闊的手,希望他不要將人壓得太過,先叫傾風喘口氣。
陳疏闊與傾風對視片刻,看出她眼中堅毅,還是如實說:
“當年,玉坤城被收入玄龜的妖域之中,再由百幻蝶施法遮掩,在人境邊地隱晦漂浮。若非是陳氏橫插一腳,將他們逼回妖境,切斷退路,他們是想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潛入京城,率十幾萬精兵直搗黃龍。”
“他們與馭空師弟僵持了十幾年,期間用儘方法都不得其門,畢竟陳氏除卻陳冀,已無蜉蝣在世。而能破這鏡花水月的,唯有蜉蝣的妖力。陳冀當年能一劍斬破妖王的妖域,他們不敢將陳冀引到這裡來,怕他們兄弟一人聯手,屆時秘境未除,反破了玄龜的妖域。我不知你為何能入這秘境……”
傾風喃喃地接過話:“因為我在界南幾度將亡,恰逢蜉蝣冬雪,才堪堪吊住我一命。我經脈中尚有蜉蝣的妖力殘存。”
“原來如此。我想他是病急投醫,不過也算陰差陽錯,確實被他賭中。”陳疏闊說著,身上裹起一層肅殺之意,緊盯著麵前的火堆,漆黑的瞳孔中燃燒著冰冷的火焰,聲音幽沉道,“聽你所說,這座妖域如今離京師可能已不足千裡之地。待秘境破開,妖兵征臨,京城無所防備,如何能攔得住這幾萬精兵?”
傾風心裡也想,刑妖司的一眾弟子,與京城數萬的守將,能擋得住這波鐵騎的踐踏嗎?
京城和樂太平了那麼多年,還經得住戰火的焚燒嗎?
陳冀帶了幾人離開京城,先生身邊還有什麼人可用?
她又能做什麼?難道光坐在這裡等死?
陳疏闊說著默然半晌,情緒遠不如麵上平靜,調整好聲音,旋而又道:“破開秘境是其一。其一應當還是為了陳氏蜉蝣的秘密。”
傾風在這滅頂之災前強自鎮定心神,搜腸刮肚地思考著自己所能,聲音尚留著沙啞:“秘密?”
陳疏闊說:“天底下哪有什麼能叫六萬多人同時領悟的遺澤?所有的蜉蝣之力,其實都出自於一枚屍體。”
傾風心臟跳了兩跳,想到林彆敘同她說過的,蜉蝣這項遺澤的來曆。
陳疏闊略一頷首,應證了她心中猜想:“就是傳說中那隻在白澤消隕時,歇停在他額頭,蒙白澤傳道,一瞬參悟天地真理的水上遊蟲。一瞬悟道,一瞬身死,與白澤的屍骨融為一體,經流水衝刷多年,凝結成一枚晶石。多年前先生將它交予陳氏保管,如今在馭空師弟的手上。知道這件事的人極少,妖主是其中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