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聽到的事情太多。既有族親尚存的慶幸, 又有災劫將至的驚惶。
短短一日,傾風好像過了有一月之久。
她抱著長劍坐在老樹下,感覺鋪天蓋地的家國情仇忽然就壓到了肩頭, 諸多悲喜交加,最後全成了理不清的頭緒, 如同眼前這片長在荒丘殘壘上的雜草,瘋狂而野蠻,鬼影繚繞。
傾風長歎了口氣。
思考這些陰謀詭計本不是她所長,就算把腦子掰成八瓣也不很夠用, 合該是白澤的事情。
她心煩意亂地想, 如果是林彆敘在這裡該要怎麼辦。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便被她轉眼拋到腦後,深感晦氣地搖了搖頭。
那小子估計會把腳翹得比她還高, 往地上一躺, 然後扭頭問,“傾風師妹, 你覺得呢?”。
傾風師妹隻想打人。
百姓們陸陸續續地睡下, 夜也寂靜下來。
傾風亂七八糟地想了一通,內心反倒愈加平靜。不是因為什麼大徹大悟, 而是百思不得解後乾脆把破罐子給掄碎了。
是了, 反正搜羅她一身,也就寶劍一把, 爛命一條。事到臨頭又不容退縮,隻有豁出去一件事能做,那她怕什麼?
反正妖王瞧不上她這半個劍主,此局唯有以殺破道,等出去後就隨陳馭空一道快哉殺敵。
不定社稷山河劍瞧她英勇,乖乖飛到她手上。她便順便把妖王那小崽子給屠了, 反殺到妖境裡。
越想越是不著邊際,傾風把自己給逗笑了。她握著寶劍枕在頸後,剛要闔目休息,天色開始轉灰。
淺眠的百姓立即清醒,坐在地上遠眺東方。尚有一搏之力的青年扛起農具,自覺走到人群外圍,做好迎擊的準備。
傾風也站起身來,倒提著劍靜等旭日高升。
涼風忽起,銀河漸落。
春末夏初的太陽如同一把烈火,瞬間燒亮了半邊天。
玉坤城的穹頂仿佛是一層透明的泡沫,被初晨並不刺眼的日光一照,破碎成無數細小的白光。
這座由六萬蜉蝣道隕所布成的秘境,終是在維係了十五年之後,於一片天光中悄無聲息地消融了。
而在古城儘頭的上空,如蜃樓般矗立起一座高山。
滿山紅紫花枝被籠在山嵐之中,煙雲水氣彌漫成一片。
翠峰如簇,鬱草漾漾。
陳疏闊見她看得入神,撐著竹杖走過來,輕聲道:“那就是,妖境的少元山。”
傾風透過那滿山的雲霧,感覺有雙眼睛穿過萬裡長的時空,朝她望了過來。
那道似有似無的視線,莫名在她心頭攥了一把,她用拇指頂開劍鞘,目光上移,落向更高處的穹頂。
“咚——!”
遼闊的鐘聲撕裂昏沉的天幕,傳遍上京城的街巷。
“今日天上出了一道奇景!”
年輕的仆役端著水盆走進屋,將巾帕擰乾後,仔細為紀欽明擦洗額頭的冷汗。嘴裡絮絮叨叨地說:“日頭才剛出來,天還沒徹底亮呢,西南那一片就藍得刺眼,一道光線跟界分了天地似的,雲都翻沒了影!主子,你要是現在醒來,正好還能看見。”
紀欽明眉頭緊皺,五官因痛苦而猙獰,麵上肌肉抽搐,掙紮著想要醒來。
仆役低聲喚道:“主子?你怎麼了?”
他見紀欽明嘴唇翕動,以為他在說話,忙俯下身去聽。
紀欽明豁然睜開眼,倒抽一氣,抬手將他推開。
“主子!”仆役往後一跌,迅速穩住身形,欣喜叫道,“主子您醒啦?”
紀欽明聽見他的喊聲,才意識到自己尚還活著,短促地劇烈地呼吸,調轉眸光去看床前的人。
那仆役年輕的麵龐在他帶著水光的視野中變得模糊,眉眼如一團打濕的墨畫,他仿佛看見紀懷故站在他麵前。
又到了臨行那日,他給兒子整理歪斜的衣襟。
紀懷故受寵若驚,眼中精光懾人,抬手起誓向他保證道:“父親,我走了,定將那小賊緝拿回來,由父親發落!”
紀欽明拍了拍他的頭,又摸了摸他的臉,對他說:“去吧。”
紀欽明眼眶盛不住水漬,流下一行清淚,柔聲叫道:“我兒。”
人到末途,是能知道自己將死的。
紀欽明蓄力想坐起來,才想起自己沒了右臂,起到一半又脫力摔了回去。傷口撞上床沿,重新崩裂,血液浸透衣物染了出來。
仆役尖聲叫道:“主子!快來人,主子醒了!”
紀欽明笨拙地抬起左手,看見一道血色的妖力,正順著他指尖的經脈飛速往上延伸。
他混沌了數年的大腦在此刻驟然清醒,往事一幕幕從眼前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