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曾察覺的迷障被紫光雷電劈開,得以現出真相。
他以為世道昏昧而自己清醒,一直在冷靜克製地謀劃,步步為營,不曾受過身邊妖族的蠱惑。
然而思維不經意的偏差,一步步將他導向歧途。
他怎麼會將對方看得如此天真?
妖王殫精竭慮,同他一樣,隻是為了一個劍主?
“錯了……錯了!陳冀……”
紀欽明終於醒悟過來,竭力翻身下床,身體重重地摔在地上。這一下摔得頭暈目眩,他吐出口血,又踉蹌地爬起來,走向掛著長劍的那麵牆。
剛跑出去叫人的仆役衝了回來,見他鮮血淋漓地往裡走,嚇得六神無主,哭喊道:“主子!您怎麼了?這院子出不去了,叫人給圍了。”
仆役想將他扶回床上,紀欽明厲喝一聲,將人推開:“走開!”
仆役渾身顫抖著跟在他身後,不敢再動。
紀欽明忍著耳邊的嗡鳴作響,撲過去抓住了那把堪比山石沉重的長劍,奮力抽出劍身。不待他飲劍自戕,一粒碎小的石子突兀射來,打在他的手背上。
那野熊似魁梧的大妖正站在窗外,冷眼注視著他。
紅色的妖力已攀升至他的脖頸,紀欽明最後的一絲力氣也隨那長劍飛了出去,虛軟地癱倒在地。
紀欽明搖搖晃晃地抬起頭,望向高處的窗口,視野中隻剩一點朦朧的白光。
他想起當年在試劍石前,幾人約好了要在來年開春後重新比試,再定排序。
可惜一出山門,物是人非。
刑妖司山腰上的那間空屋用了十五年,隻等來一個陳冀。而他終是無緣再見四人重聚時的光景。連同陳冀也未有機會飲杯相逢的酒。
他到底是四人裡最失敗的那個,空負了眾人期許。隻希望陳冀能如他所言,幫他了斷殘生。
紅線順著他的筋脈一路向上,直至將他眸中的最後一點微光吞沒。
紀欽明伸向花窗的手垂了下去,了無生氣地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野熊緩步走近,半跪在地,等麵前那人的手指再次蜷曲起來,身上妖力儘數收斂,才出聲叫道:“主上?”
“紀欽明”以左手支撐,後背弓起,如一匹勁猛的野獸,懶洋洋站了起來,小幅活動著脖頸,轉向身旁的野熊,半闔著眼睫笑了出來。
他唇角還帶著未乾涸的血,順著下頜的弧線一路向下淌流,眸光幽深而溫和,使他的笑容看起來有種血腥,又有種包容的慈悲。
野熊忙屈身行禮,避開他的雙目,語氣謙卑地道:“恭喜主上。”
妖王抬手,輕輕在他肩上搭了一把,越過他走向窗台。
他歪過頭,遙望向蔚藍無際的蒼穹,對著那片澄澈淨明的天空,眼神癡迷地道:“這是人境的天。”
他用指尖緩緩擦拭眼角,將那抹殘留的濕意揩去,轉而望向庭前打理得明媚的花草,柔和笑道:“這是人境的花。”
“十五年不見了,昔日的橫蘇比之上京當下的繁華,果然如汙泥與群芳。合該由我妖族主宰。”
他赤足走到陽光下,陶醉地享受著這和暖的日色與悠揚的風,長長吸了口氣,垂眸看向自己的左手,說:“少了一隻手。沒關係。損了他氣血,恰好助我早日煉他為傀儡。紀欽明步步昏招,謝引暉要是知道他四弟混成這幅模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野熊緊步跟在他身後,微低著頭,神色地恭敬聽他說話。
院中的侍衛與奴仆早已遣散,隻剩幾名妖將,從各處陰影下走出來,跪伏在地,朝他行禮。
妖王回過身,看向那大張著嘴,早已嚇得失語的仆役,笑說:“不必害怕,往後你也是我的子民,我不殺你。不過目下確實不能就這樣放你出去。”
他抬步過去,冰涼的手指順著對方的臉頰往下一滑,神情與聲音都近似溫柔:“你要在這裡先住幾日。”
仆役麵色慘白,隻感覺有把刀將他從中切作兩半,驚恐得直接背過氣去。
妖王被他的恐懼所取悅,放聲大笑起來。
·
“師侄!我的好師侄!”
玉坤城自秘境中重現,陳馭空從地上一躍而起,朝傾風奔了過來。
傾風被他叫回了神,將拇指退開,劍鋒收了回來。
陳疏闊見他半白的長發與枯槁的麵容,萬想不到當年那個俊秀的青年轉眼就成了這般蕭索模樣,一時語塞哽咽,伸出手叫道:“馭空師弟……”
陳馭空瞥他一眼,無情地道:“糟老頭子,待會兒再說,彆哭哭啼啼的好生醜陋。”
陳疏闊喉頭一噎,眼淚倒流回去,就見那混蛋一蹦三跳地跑到傾風身側,負手裝出一派高人麵貌,慫恿道:“傾風師侄,師叔我想了一整晚,覺得你劍術中尚有漏洞,待我指點你一二,你與我共成一套劍法,過去殺它個血雨腥風!”
好在傾風比他正經,多帶了個腦子出門,還不願就此束手就擒,嚴肅與他詢問:“師叔,能不能破了這玄龜的妖域?這王八馱著那麼大一座城在天上飛,若是妖域被破,孤城再現,刑妖司的看見就知這裡出事了,我們再幫忙抵擋妖兵片刻,好叫京城的將士們能有所準備。”
陳馭空兩手一攤,如看困獸猶鬥,說:“怎麼破啊?我十五年了也沒破掉。這妖域不是由單獨一隻大妖布開的。如果再來三五個陳冀倒是好說,我們可以分頭去殺。光憑你們幾個,連人家影子也未必摸得到,還可能被宰了下酒……”
他說著說著,意識到這幫小年輕萬不能激,又趕忙找補了句:“當然師叔不是瞧不起你們,是那幾個大妖過於奸詐,昨日那撲棱蛾子你也見到了,沒事就愛撒粉偷襲,輕易掘不出他們的藏身之地。”
傾風轉頭就叫:“林彆敘,師叔瞧不起你!他說這世上有你解不了的妖域,搜不出的妖,意思就是有人比你聰明!這是藐視天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