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世人想象的那麼弱小,他天生有口氣在,隻要不落地,便爭著往上爬。哪怕千頃河海,萬峰刀山,隻要有路,他便敢去。
“許是‘人情反複,世路崎嶇’吧。”衍盈從恍惚中回神,用力一闔眼,對著白重景說,“我道心不堅,又受恩於白澤,是以幸遇先生後,決意為先生驅策。縱是身死,也不過還命於白澤,無有悔憾。將軍與我不同。天命未至,無人能知對錯。您若覺自己所行無愧於心,便遵從自己心意,不必再三叩門。”
白重景靜默良久,聲音很輕地說了句:“我明白了。”
衍盈朝他行禮:“我走了。將軍。望後會有期。”
從昌碣前去少元山的路,尚未退去往日的蕭索。
今日風急,熱浪掀湧下黃沙彌天,衍盈的衣裙上沾滿了土塵,一步一行,在不知從何處吹來的泥沙上留下了極淺的腳印。
那茫茫沙海之中,逐漸走出一道挺立的身影。
衍盈看清來人,不多悲痛,隻是慨歎了句:“到底是晚了一步。”
“不晚。”祿折衝說,“早來亦是如此。我在此地久候多時。”
他這具活屍傀儡已經年太久,麵上皮膚青白,身上帶著股淡淡的腐臭。手背上留著無法痊愈的暗瘡與傷口,看起來血肉模糊。
“我再給你一個機會。”祿折衝似有似無地歎了口氣,“你若能給出理由,我可以不殺你。”
衍盈站在原地,與他四目相對。
祿折衝抬起手,略過眼前的人影,朝著她後方打去一掌。
黃沙隨他掌風蕩開,辟出一條清朗的道來。那內力雄渾的一掌拍在虛空上,如水波漾開,衍盈的真身重傷下顯現,撲倒在地,嘔出一口血。
向來白淨的臉龐也第一次染上泥漬。
她回過頭看去。祿折衝略有些驚訝道:“你怎麼會覺得,能從我上手逃脫?”
衍盈眉頭輕皺,仍是竭力擠出個笑來,無力地說:“陛下,你的道是一統兩界,為此你可以放縱犀渠在邊地虐殺,可以興兵征伐人境。可我的從來不是。我二人既不同路,我為何要向你解釋?”
“一統兩界。”祿折衝大覺荒謬地笑道,“你以為我所求是權勢嗎?”
他右手輕輕一招,衍盈如牽線的紙人迅速朝他飛去。
祿折衝一把扼住她的脖頸:“我也不想殺你。妖境隻你一個花妖,還是啟蒙於少元山。可為何你不懂我的苦心?我不曾告訴過你嗎?龍脈枯竭之日,妖境難逃滅絕。為何你不明白?為何你要背棄於我?”
衍盈蒼白的臉上因窒息憋出一層暗紅的血色,抓住他的手,艱難地道:“許是……我信天下有道,而你信天下無道,所以你我,終歸殊途……”
“我明白了,衍盈。”祿折衝指間用力,臉上流露出真切的惋惜,“是你太天真了,所以你更願意相信那兩個白澤的鬼話。他們從來隻在嘴上唱得好聽,百年來龜縮於人後,不曾在妖境曆練,自然無謂妖境的存亡。你竟能相信他們。什麼有道無道——”
祿折衝眼神一寒,重重咬字道:“我就是道!”
他正動了殺念,一道鐵鏈及時從後方刺來,纏住他的右臂,不斷收緊後拽。
祿折衝沒有回頭,雙腿在沙土上拖拽出一道劃痕,任由手臂被那鐵鎖勒得變形,不肯懈力,直至掐斷衍盈的頸骨。
一聲清脆的響動。
衍盈睜著眼,上空的雲煙與前方的人影悉數落入瞳孔之中。
她天南地北皆行過幾程,終了前回憶往事,卻發現時間如飛梭過眼,不過瞬息之間。
往事似寒潭沉影,了無痕跡,她無所留戀。
隻是輾轉萬般,剛找到自己的同道之人,卻是前程難行,後會難期了。
祿折衝鬆開手,衍盈的身軀跟著滑落到地上。
身後的鎖鏈含恨收了回去。
祿折衝蹲下身,左手輕柔地自衍盈額上往下拂過,為她闔上眼。這才看向身後的趙鶴眠,麵無表情地將被鐵鏈掰斷的手骨接正。
祿折衝問:“趙鶴眠,你也趕來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