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如沸水翻騰, 遮蔽天日,旁側的樓閣土牆都沒了影子,舉目一看,在晝尤昏。
林彆敘見那團霧氣朝自己湧來, 不退反進, 從高處飄然落下,站到傾風身後。
傾風還在迷惑他為何要與自己共享這麼一份“大禮”, 林彆敘已抬手往她劍上抓去。
這把無名劍的劍刃何其鋒銳?傾風驚詫至極又不能在此時將長劍強行抽出, 隻能看著林彆敘麵無表情地握住劍身, 在手心劃出一道裂口, 還沒收手,淋漓的鮮血已澆滿了劍身。
林彆敘盤腿而坐, 將左手掌心按於地麵, 借著白澤的大妖之力血祭, 瞬時布開一道陣法。
隻見無數由蠅頭小字構成的複雜籙文圍繞著他流散開,銀色光華閃爍不定,他額角被逼出密密冷汗, 張唇吐出一字:“封——”
一字重如千鈞砸落, 雨後春筍般躥出地麵那些樹根,生生又被他拽回泥地半寸。空中愈發濃烈的戾氣也肉眼可見地消減下去。
傾風當即不再猶豫, 持著還帶白澤血漬的長劍朝祿折衝殺去。
她尚未出招起勢, 長劍被她隨意斜在身側,腳下幾個輕點,人好似被滾雷落地時驚到的一粒塵埃,在無形氣浪的推助下,沒有重量地穿過一地詭譎橫斜、向上突刺的樹根。
她有心繞避,在那密集活動的木林中尋找著空隙靈活穿梭, 一截樹根卻主動朝她手中劍刃偏斜過來。
過於狹小的空間門下傾風無暇分心,隻是將劍往貼近後背的方向靠了靠。
卻見那截覆著深色老皮的樹根在擦碰到她的劍身之後,竟似脆弱得不堪一擊,當即破開一條不大不小的口子。
隨著淺綠色的汁液從裂口處流出,一股更為濃鬱的戾氣如猛虎咆哮朝她撲了過來。
傾風陡然心頭一凜。
這死皮不要臉的樹根是不是有點太不講究了?
她抬起頭,穿過諸多細小的縫隙望進了祿折衝的眼睛。
那雙毫無感情的黑白眼眸也正遠遠注視著她。
無仇怨、無慈悲、無惱狠,萬念俱空,叫人毛骨悚然,真像是一雙無魂死人的眼。這樣相比之下,與之有三分相似的謝引暉的木身,反倒變得有血有肉起來。
視線微微偏斜一寸,便是謝引暉的臉。
就見謝引暉眸中亮過一道金光,整個人猛地抽搐一下,僵硬定在原地,口中自言自語似說了一句:“趙鶴眠,速來!”
隨即也拋卻身後事地攻了上去。
貔貅見狀,哪裡有坐等的道理?叱吒一聲,持劍從旁策應。
“小爺來了!”
他的殺招不如謝引暉與傾風那般猛烈,有種去意無悔的決絕,用出八分,藏下兩分,視線也一直落在左右二人的身上,以便隨時應變。
這餘光粗糙的一瞥,差點讓他驚叫出聲。
謝引暉陣仗大、殺勢疾,可衝在最前方的木身,在觸及那陰邪霧氣的同時,如遇上了最為克製的大毒之物,還沒斬出劍氣,已迅速枯萎下去。
他的右手指尖徹底變成焦黑的木炭,仍不死心,臨時將劍轉至左手,想續上一劍,為傾風開路。
然而右半邊身軀的生氣也在頃刻間門被抽之一空,隻能力不從心地停在半途。
貔貅看得兩眼發直,心道這又是什麼瘋子?大腦還在混亂地思忖,足尖一轉,人已悶頭朝謝引暉撞了過去。
他迅速調轉了劍身的方向,反握在手,用劍柄一把擊在謝引暉的胸口,將人轟退出紅霧。
匆忙之中無從控製力道,用出了襲殺祿折衝的氣勁,待反應過來已是不及。謝引暉整個人如離弦之箭,倒飛出去數丈。直至撞上一堵土牆,才堪堪停了下來。
縱然貔貅挽救及時,謝引暉木身也已被戾氣侵蝕大半。
謝引暉轉動著脖子,活動關節,想要從地上起來,可惜身體猶如卡頓的器械,無論如何也自如不了。臨到此時長劍還死死扣在手心,好像是長在了一起,朝著祿折衝的方向指去。
貔貅生怕他妖力告竭脫離木身,如果神魂消散,可真是天王老子來也救不了。嘴裡罵罵咧咧地衝上前,架起謝引暉的胳膊,半扛著他翻過牆頭,丟到一個安全的位置。
他不做停留,一口氣沒喘平,又勞碌地跑回戰局,心頭七縱八橫,定睛查探時以為自己要看見傾風平躺到地,被龍脈力氣折磨得含淚哀嚎的慘狀。
豈料那些紅霧環繞在傾風身側,如同一條條細小的紅色電弧,被一層無形的妖力阻隔、彈開、驅散。
天邊的日頭已是徹底看不見了。周遭狂風大作,晦暗暝瞑。
傾風踩著底下的木根一躍丈高,在一片搖曳不定,狂亂魔舞的黑影中,抓住一跟手臂粗細的根須,順著它擺動的趨勢,將自己甩了過去。
祿折衝顯然也有一瞬的分神,沒料到龍脈的戾氣居然會於她無用,待想將身前的木根將自己包裹起來,傾風的劍已快一步地殺至。
長劍猶如一條遊動的蛟龍,從緊緊纏繞的兩條樹根之間門掙出一條細縫,堅韌的劍身在力道積壓下彎折起來,帶著點微末的藍光,勢不可擋地刺入祿折衝的右眼。
祿折衝這具活屍傀儡已近潰爛,自然也沒什麼鮮血,隻有幾滴暗黑色的血漬流了出來。
他瞳孔微微轉動了下,沒有痛覺,朝後退了半步。
劍尖隻刺瞎了他一隻眼,未能貫穿他的後腦。
傾風想將長劍抽回,無奈那劍身被木根死死絞住,她竟力遜三分,不能撼動。
一股生猛的妖力驟然在她身側爆發,一隻肌肉虯結的手臂錘擊在她腹部,將她頂飛出去。
“啊——!”
跪在地上的白重景突然出手,頂替了傾風方才的位置,腳步還沒站定,肩膀便被一根尖銳的根須刺穿,慘叫一聲被挑在半空。
祿折衝愣了一下,將那截根須收回。
白重景脫力地癱軟在地,身上筋脈被戾氣灌入,疼得渾身痙攣不止。
祿折衝五官猙獰地失控了一霎,長袖一甩,還是將他身上戾氣抽了出來。
白重景兩眼發花,鼻翼翕動,短促地呼吸了兩聲,終是暈厥過去。
飛在半空的傾風左手往地上一撐,身形在空中轉了半圈,平穩落地。腹部傳來一陣遲來的悶痛,氣血衝湧中,五臟六腑都開始挪位。
白重景那蠻力可不是常人能擋。救她一條命,先揍沒了她半條命。
傾風眨了下眼,將痛呼聲咽下,意欲空手上前,就聽祿折衝莫名說了一句:“陳傾風,看你身後。”
正常情況下這種話是不能聽的。可不知怎麼,傾風鬼使神差地回了下頭。
就見林彆敘已被一團紅霧吞沒。那些戾氣從他心肺處鑽入,順著脈絡爬滿他的全身。
他脖頸上是一片蛛網似的紅色血管,耳朵、鼻腔裡不停地淌血,人已快沒了神智,虛弱坐在地上,是死咬著牙關,才沒泄出一聲。
傾風怔在原地。
白澤不應該是最能克製龍脈戾氣的嗎?先生未重傷之前,不是還鎮壓了龍脈戾氣上百年?
祿折衝冷笑說:“林彆敘答應趙鶴眠救他出少元山,可妄自改動我的陣法,會反噬那棵囚禁他的巨樹,屆時拿什麼支撐少元山龍脈的生氣?他好大的魄力,自裂了半枚內丹,送予趙鶴眠,以白澤的大道為龍脈療補生機。若不是有他臂助,我現下也不敢調動整株古木的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