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 千峰似劍 天地廣袤,人間放曠,為什麼……(1 / 2)

社稷山河劍 退戈 15513 字 8個月前

白重景出了城門, 捂著傷口蹲在樹蔭下。望著不遠處逐漸稀落的人群,想到那幾個囂張跋扈的少年,又想到自己死無遺骨的父親, 一時間悲從中來, 感覺自己就如寒天孤雁,遑遑淒斷。

“叫你強出頭……”

他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 哭得快背過氣去。擔心唯一的朋友自此不要他了, 可自己卻連句挽留辯解的話都沒機會說出口。

他用袖子粗暴抹了把臉, 擦去眼淚, 才發現袖口上破了個洞。可憐地捏了捏那個破洞, 又去摸腳上的鞋子。

不過才走了那麼一小段路, 一雙剛洗乾淨的布鞋又變得滿是泥濘。

而今見什麼景都傷情, 他用手指使勁地搓去泥漬, 視野正模糊中,聽見那道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哭什麼鼻子?想你爹的棍棒了?”

白重景立即破涕為笑, 看向來人,很快又苦兮兮地叫道:“陳傾風, 你去哪裡了啊?”

傾風往他嘴裡塞了兩顆藥,又把妖丹拋進他懷裡。

白重景被噎得嘔了兩口,看清手裡的東西後更是嚇得頭皮發麻, 驚悚道:“哪裡來的妖丹?!”

傾風沒答, 隻是說:“走吧。”

白重景這才發現她衣服上有數道飆濺出的血跡,該是利刃在近距離下割出了極深的傷口,才能噴射出這洶湧的血流。傷者怕是九死一生。

他吞了吞唾沫, 餘光朝傾風身後瞥去,隻覺城門背後那看不見的陰影處,此刻擠滿了想要上前報仇的人。

白重景一瘸一拐地跟上傾風, 心驚肉跳地問:“你是去給我報仇了嗎?”

傾風斜他一眼,沒有說話。

白重景惴惴不安,覺得手中妖丹極為燙手,極小聲地問:“會惹來麻煩嗎?他們人那麼多。”

傾風哂笑道:“你有大妖之資,如果也怕麻煩什麼都不做,不如趁早打個地洞自己鑽進去,省得今後沒臉見人。”

白重景兀自傻笑起來。跟著傾風走了一段,扯扯她的衣袖,一本正經地建議道:“陳傾風,我覺得,咱們行走江湖,有時候也得忍氣吞聲,不能太暴脾氣。當然了,你要是犯了什麼事,我肯定不會丟下你一個人。”

傾風翻著白眼,賞了他一個“得寸進尺”的眼神。

白重景心頭負擔驟輕,歡欣地哼哼兩聲,片刻後閒不住,又靠過來,拍著胸口問:“你給我吃的什麼藥?真厲害,我已經能站直了!”

傾風沒想到重明鳥小時候能如此煩人,說了句:“是你皮厚。”

白重景憨傻得聽不懂好賴話,這也高興得搖頭晃腦,說:“真的嗎?我的皮是很厚,抗揍的誒!”

他兩手抱著後腦,整個人走得歪歪扭扭,嘻嘻哈哈地幻想道:“我們什麼時候才算真的長大啊?我也想建一座自己的大城!名字還沒想好,但是城裡的人一定要講道理,誰犯渾我就揍誰!這是不是要好多錢啊?是不是得選在離少元山遠一點的地方?唉,我有點想山底下的那幫小孩子了。他們一群毛沒長齊的小小妖,困在那片林子裡,會不會把自己給餓死啊?可是我們現在也上不去少元山了。陳傾風你怎麼不說話啊?陳傾風我們現在要去哪裡?晚上住哪兒啊?”

傾風忍無可忍,額頭青筋蹦跳著道:“閉嘴!”

白重景高亮應道:“誒!”

二人沿著崎嶇的山道一路往南。沒有地圖,隻能靠著語焉不詳的描述,在偌大的妖域中尋找九尾狐所在的平苼城。

迷路是常有的事,凡遇見落單的百姓,隻要他們願意,傾風也會順路捎上。

白重景吸納了兩枚妖丹之後,雖離大妖尚有一段距離,但尋常的風沙災害,已能用原形抵禦,庇護住少量的難民。

相比之下,食物短缺才是最大的問題。

在少元山煞氣的浸染下,林木凋摧,土地龜裂,原先巍峨蒼翠的山林枯死大半,隻剩下一片蕭疏的蒼黃。植被連根都被刨了出來,天上連飛鳥似乎也絕了蹤跡。

待走到平苼時,眾人都清瘦了一圈。

此時的平苼尚隻是一座小城,城門高聳緊閉,傾風運勁飛奔而去,就見一位發須皆白的老者早已等在門口。

那儒衫老者臉上溝壑交錯,除了衣著稍加整潔一些,瞧著也是麵黃肌瘦,他兩手抱拳一禮,歉意說道:“對不住各位遠道而來的客人了,城中實在住不下更多人,煩請諸位另尋他處。我主準備了一些乾糧,諸位可以帶在路上吃。”

他指了指身邊的一個袋子,鬆垮如老樹皮的麵皮抖了抖,朝傾風露出個苦不堪言的笑容。

老者正要解釋兩句城中的困苦,以求諒解,傾風端正與他回了一禮,讓白重景將東西接過,率先說道:“沒關係。多謝老先生救濟。”

白重景滿臉憔悴,跋涉數月隻撲了個空,說不失落是不可能的。隻是路上曾多次聽過流民提及平苼不再收容災民,是以也有個準備,悶聲不響地上前背起袋子,禮貌朝老者抱拳鞠了一躬。

傾風恭謙道:“煩請老先生與狐主帶個話。”

老者忙道:“俠士請說。”

“世道不能總是如此。”傾風笑了笑說,“若是有朝一日,有人重整旗鼓,叫星鬥崢嶸,劍壓淩霄,萬裡煙清,還請狐主能出門看看。”

老者麵上表情變了幾變,最後複雜的情緒儘數化為長長的一聲歎息:“身不由己啊。大道傾頹,危若累卵,主子也隻能頂得住平苼那麼小的天。至於彆處是何風光,顧不上了。”

傾風不作勉強,又與他彎了彎腰。

慢一步跑來的百姓見到白重景身後的麻袋,急不可耐地衝上前,一把扯開袋口,發現裡麵裝的不過是些水與乾糧,紅著眼瞪向老者,失態吼道:“我們這裡百多號人,這些餅哪怕一人一個,也不夠吃三天,就拿這些打發我?”

“殺人呐!這是在殺人呐!好狠毒的心腸,我們是造了什麼孽啊?”

“我呸!都城的妖王被罵再多的殘暴,好歹還能給人一條進去的活路,你九尾狐一族是連臉都不要了,這裡還有女人有孩子,你們居然見死不救!”

有人乾脆賴在地上,扯著嗓子大哭道:“放我們進去吧,我能乾活,隻要給我一天一頓飯吃就成!叫人躺在地上睡覺也成!”

老者欲言又止,麵露難色地看向明顯是領頭人的傾風。

城門之上也多出了幾道強悍的妖力,該是怕眾人鬨事,露麵以作威懾。

傾風神色如常,淡靜的目光往身後一掃,平和道:“方才出言不遜的人,向這位老先生與狐主道個歉。否則自尋他路吧,我不會再管了。我們走。”

傾風乾脆利落地轉身離開。白重景搶過男人手中的麻袋,將口子綁緊,背在身後,快步跟上。老者也閃身回了城內。

先前罵人的幾位前後看看,幾經猶豫,還是埋頭跟上了傾風的隊伍。

豈料沒走兩步,胸口一痛,被傾風用巧勁推了一把,整個人高拋出去,最後不輕不重地摔在地上。

幾人豁然起身,正要發怒,就對上傾風一張冷意森然、似笑非笑的臉。那慣來溫和的眼神而今也變得鋒利起來,如同一把出了鞘的短刃,帶著寒芒落在他們的脖頸上。

數名原先還氣勢強盛的青壯仿佛被當頭淋了盆涼水,那團燒到理智的火被澆得隻剩下下一堆死灰。橫眉豎眼的表情也變得尷尬起來,乾站在原地,避開傾風的視線,訥訥不敢反抗。

傾風抽出木劍,虛托在左手掌心,等現場寂靜了稍許,才不客氣地開口諷刺道:“廢話我不多說。為什麼打你們,你們自己心中有數。沒什麼本事,卻戒不了耍無賴的癖性,那我就先教你們怎麼做人。反正早晚要給人一棒打死,不如我來給你們一個痛快。”

數人死盯著自己的鞋尖,想到前路無望,到底還是難以放下對狐族的怨悱。

傾風將劍彆回身後,仍是嚴厲道:“雖說這路誰都能走,但我方才說過了,不道歉的人不能跟著。要麼滾,要麼離我百丈遠,到我眼不見為淨的地方去。”

幾人麵色悲涼,乾澀的嘴唇因肌肉緊繃而裂開幾道口子,猶豫片刻,緩緩轉過了身,對著門口作揖賠罪。

一溫和的聲音自眾人心湖上響起:“無礙。小友慢走。”

傾風朝城門點了點頭。

再次啟程,速度慢了許多,相繼有人經不住路途顛簸,選擇自行離去。連白重景也好似少了股心氣,幾日沒有話說。

“我們是要去投奔彆的大城嗎?”

白重景避開眾人,小心翼翼地找傾風詢問:“聽說往那邊的方向走,還有一座城鎮。可是他們也不會平白收下我們這麼多人。大家都沒飯吃,要先活命。”

傾風點頭說:“是啊,大家都沒飯吃,所以我們得自己建一座城,給無處可歸的難民一個落腳的地方。就建在映蔚邊上,叫‘依北’,怎麼樣?‘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我相信我等勠力同心,終有一日能克複兩境,到時候我帶你逛逛人境。”

白重景愣了下,眼眶開始泛紅。

傾風朝他笑說:“行了,不要哭了,你不是一直這麼想的嗎?你爭取早日成為大妖,我負責教習一些年幼的人族學習遺澤,你強大起來,才能庇護更多流離的百姓。依北那邊有條還沒斷絕的河水,還有座舊城,不知目下荒廢了沒有。我們在附近開幾片農田,先爭取明年可以混個一餐飽腹,不被餓死。實在不行,找映蔚買點糧食,離得近,價錢也能便宜一點。不過我們得努力掙錢了,有了家底才能安穩下來。”

白重景使勁點頭,哽咽著道:“我會努力修煉的!我們再去撿幾個小妖,我當兒子教!一百個小妖,努努力,也能擺個像都城那樣的陣法,再不用怕風吹雨打了!”

傾風發愁道:“一百個小妖吃得也多啊。”

白重景不服氣道:“那一百個人吃的也不少啊!”

傾風笑了起來,白重景跟著大笑,活蹦亂跳地跑到後麵,與那幫災民述說日後的安排。

流民們還是提不起勁來,強撐著與他附和,精神卻愈發萎靡。大抵是認為僅憑這兩個半大的少年,不可能撐得起一座城。否則他們也不必背井離鄉,四處逃難了。

白重景的天真幾乎寫在臉上,所以失敗也寫在臉上。若非是實在無處可去,早已各奔前程了。

所幸平苼離依北不算遙遠,路上也未再經受什麼凶險的風波,眾人在山窮水儘之前,順利抵達了那座矗立於晨霧霞光的城鎮。

遠遠望去,山色背映,彤雲四垂,高樓駘蕩在東風之中,有種巍然而冷清的壯美。

隻有走入城內,才能看見大片的殘垣,噩夢如同少元山頂經年不散的茫茫白霧,籠罩住城內的每一條街巷。

城內大部分百姓已帶著家當去投奔臨近的映蔚,還有少許人在勉力支撐。簡陋的房屋在地裂中坍塌近半,傾風帶著眾人清掃了一遍街道,暫時在附近住下。

“沒有吃的。”眾人憂心忡忡道,“實在是餓得不行了,哪裡能在這裡久住。”

傾風一如既往的可靠,言簡意賅道:“我去找。你們隻要聽話,總有活路。”

她與白重景叮囑了幾項重要的事情,獨自出行去往映蔚。

傾風聽謝引暉談過幾次,知道趙鶴眠當初選擇落址此地是有過詳儘考量。城鎮背麵有一道天然的山壁,可以抵禦妖境不少的天災。臨近的映蔚雖然風氣獨樹一幟,總將在商言商掛在嘴邊,可也因此吸引了遠近不少高手,早期過得比平苼更為寬裕。

傾風背著木劍,沿著太陽沉沒的方向快步走去。

不知是不是試煉中的時間流逝更快,傾風總感覺日月的交替過於短暫。

每日被憂愁勞心的事情壓在底下,還沒捋清一兩件,新的煩惱就跟新的太陽一同出來了,擾得她焦頭爛額。

孤身一人的路程,給了她更多思考的空間。累了就停,醒了就走,腳程倒是也快。

在能一眼瞧見映蔚的城門時,傾風城外的一棵古樹下臨時停步,躺著休憩了片刻。

等她小睡醒來,恰好聽見一老者在不遠處吟歎道:“‘曾為流離慣彆家,等閒揮袂客天涯。’。天下到處是斷腸人呐。”

日光已經偏斜,傾風躺著的地方而今曬到了一半太陽。她坐起來,用手遮擋住頭頂的光線,朝聲音的來處望去——

那裡不知何時搭了個簡易的草棚,就見一名青衣老者手裡牽著位小童,坐在陰涼處笑眯眯地朝著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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