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 千峰似劍 天地廣袤,人間放曠,為什麼……(2 / 2)

社稷山河劍 退戈 15513 字 8個月前

傾風恍惚了下,對老者是全然的陌生,扭頭在小童臉上細看良久,才從他金紅色的睫毛與長發中,依稀辨認出他就是日後的貔貅。

這小子,而今還不是一呼百應的映蔚城主,隻是個說話都有點漏風的稚子小妖。

傾風忍俊不禁,捧腹笑出聲來。

貔貅大為不滿,覺得她是小瞧了自己,黑著臉朝她睨去。

眼刀發了半天,見她毫無自覺,依舊笑個不停,渾然不將自己的威脅放在眼裡,惱羞成怒中把手抽了出來,走到離老者遠些的陰影處,表情冷峻地抱著雙手,示意她速速上前。

青衣老者手指朝虛空一彈,貔貅吃痛地抱住腦袋,蹲到地上,嘴裡不客氣地大罵道:“打我做什麼?你這死老頭兒!”

“見笑了、見笑了。老來得子,不忍管教,失了規矩。”老者歉意地說了兩句,卻沒阻止他四處撒野,隻看著傾風問,“這位俠士,千裡迢迢來我映蔚,總該是有所需求的。狐主請我賣他一個麵子,對你多加關照,你可以隨意說說,想與我映蔚做什麼生意。”

傾風大大咧咧地問:“你們映蔚還收人嗎?”

老者笑著搖頭,坦然往城鎮的方向一指,解釋說:“我不瞞你這後生。你可以自去映蔚看一眼。我映蔚的大妖而今隻能庇護半座大城的百姓。隻要不壞我映蔚的規矩,誰有本事,誰住進去。其餘災民求個僥幸,要住到邊上,我也不驅趕。可若真出了什麼事情,我騰不出手相幫,也沒辦法了。再者就是,得出銀子。”

貔貅抬起下巴,好不容易等老者說完,指著傾風張狂說道:“陳傾風,我聽說過你。在都城一劍一步殺一人,殺得城中兵將都不敢近身,好不威風!可他們都說你是這世上最愚蠢的人之一。隻要顯露一點自己的劍術,整座天下都可任你呼風喚雨、來去自如,偏偏你為了一群與自己毫無乾係也未必知恩圖報的平民四處奔走流浪,值得嗎?”

這話成熟得不像是他這個年紀的小孩兒說的。鬼曉得這廝而今究竟是幾歲。

傾風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沒有過去草棚,而是坐在了一旁的石頭上。歪著腦袋,認真思考了會兒,回答道:“我想天下之大,總該有個地方,能廣庇天下寒士。能叫老者不必凍斃於風雪,能叫稚童不必餓死於街巷。能叫讀書人不必提筆泣血,能叫陋室窮苦之人能抬頭挺身。或許還是免不了雞鳴狗盜之事,蠅營狗苟之輩,可是總該能叫百姓活得下去,有能說道理的膽氣。閒暇時分,還有能思考明日要做些什麼的心力。”

貔貅好像聽了個笑話,不顧及地叉腰大笑出來,問道:“在何處?在你夢裡嗎?”

“是啊。天地廣袤,人間放曠,為什麼會沒有呢?”傾風抱著自己的劍,笑容和煦如隆冬晴日,眼神中華光熠熠,望著渺遠的天際,輕聲說,“所以我得建一個。”

貔貅臉上的嘲諷之意掛不住,漸漸消散。

他會嘲笑他人的愚蠢,卻不會將他人的善良義氣視之為愚蠢。

青衣老者端坐不動,唯有衣擺隨風鼓蕩,不動聲色地問:“所以你來找我是做什麼?”

傾風燦爛笑說:“想來找你借點糧食。順道再向你們借點人。畢竟初來乍到、無根無基的,有點棘手。”

青衣老者遺憾道:“人人日子都不好過啊。我總不能拆了自己的牆,去補你的牆吧?那映蔚的百姓也是無辜。”

傾風說:“我可以與你做買賣啊。教你們如何幫助人族修煉遺澤。劍術什麼的,也可以傾囊相授。學不學得會就不保證了。”

貔貅古怪地看著她,隨即以“果然如此”的表情驚呼道:“陳傾風,你不愧是天下第一的蠢蛋!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你師父是不是已經死了?你老祖宗的棺材埋得夠深嗎?不會半夜跳出墳來拍死你吧?”

傾風現在就想拍死他。

她目不斜視,風輕雲淡地道:“‘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妖境都成這破樣了,再蹦一蹦天都要塌了,還不聯手挽這將傾之勢,講什麼爭權逐利、一己之私,那真是沒救了。劍術也好,遺澤也罷,都是帶不進棺材的東西。能叫習得自保本領的人多一個,讓敢於跟天道叫板的人多一個,緣何不做?隻有自己是個廢物,靠著祖上庇蔭才占得先機,比竹子還中空的敗類,才不敢這樣做。”

貔貅皺著臉轉向青衣老者,告狀說:“老頭兒,她是不是在激我?”

青衣老者的眼睛睜大了點,眸中精光閃爍,深沉地注視著傾風,似乎在辨認她話中真偽。

傾風催促道:“這買賣做不做啊?你們還可以轉賣給狐主。不過我想平苼是真沒什麼餘糧了,頂多隻能換個人情。狐主的人情倒也值錢。我出手可夠大方了。”

青衣老者拍了下手,臉上蕩漾開一個笑容,大笑道:“做。這麼劃算的生意,怎能不做?你先隨我進城吧,明日我就將糧食給你們送去。以後每月運一次,直到明年的秋收。至於人手,我實在借不了你。我映蔚雖什麼都講公平買賣,可性命攸關的大事,從不以此謀利。大多高手都聚集在都城,你隻能回京城去找。我頂多借你一些能做事的青壯勞力。”

他站起身,朝著小童一招手,走在前麵領路。

等傾風從映蔚返道,已是三日過後。

本以為能看見城中百姓喜出望外的臉,豈料回到城中,最先看見的一片漆黑的焦土。

一群形銷骨立的災民帶著滄桑倦容,蹲守在官道中間,手中捧著個陶碗,珍惜地小口喝粥。

因有了糧食,屋舍被燒的百姓也不見原先的恐慌,隻是眉宇間的疲憊消抹不去。

眾人見她出現,紛紛起身朝她鞠躬。

傾風抬手一壓,示意眾人自便,看了一圈,發現白重景半躺在人群中間的一輛牛車上,壞裡抱著把寬刀,臉上全是熏黑的汙漬,睡夢中眉頭緊皺,睡得極不安穩。

傾風上前拍了拍了他的肩膀,白重景猛然驚醒,還沒睜眼,已率先抽出長刀,好在被傾風及時按了回去。

“陳傾風!”

白重景可算清醒過來,見到她先是興奮,再是深自內疚,有點不敢看她的臉,低著頭嚅囁道:“陳傾風,我沒看好。你前腳剛走,就有人進城來放了把火。雖然及時撲滅,可來人手腳利落,三五成群,我根本攔不住,也打不過。之後每天晚上,他們都要潛入城中四處點火。還燒死了一個人。直到映蔚的人送糧食過來,幫忙守了幾晚,才安寧一些。可不能總是如此。昨晚他們又來了。”

傾風陰沉問道:“誰?”

白重景搖頭,還沒說話,傾風又自己答道:“我得罪過,又那麼無聊的,隻有都城的那幫毛頭小子。看來是沒將我的話放在眼裡。”

白重景揉了揉臉,從牛車上跳下來。因數日熬夜,腳步有點虛浮。

他拽著傾風到無人的角落,緊抿著唇角無助道:“怎麼辦啊傾風?哪有千日防賊的?糧食送到後我更不敢睡了,但這不是長久之法。城裡原先的那些百姓認為是我們招來的災禍,現下與我們很不對付,要求分我們的米……他們若是生活不下去,好好來說,我也不是不能給,可他們罵得實在太難聽,我就不樂意了……可是這火,又確實跟我們有關係……”

他糾結得很,將自己的頭發撓成了雜亂的雞窩。本就不大聰明的腦子思考了一頓後,更加糊塗了,最後隻能一臉無措地看著傾風,等她決斷。

傾風平靜說了句:“知道了,你先去睡吧。我回來了,他們不敢再來。”

白重景猶自不放心,被傾風踹了一腳,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傾風坐到牛車上,解下身後的長劍放到一旁。不舍晝夜的趕路,讓她也有些心力交瘁,靠著身後的米袋正打算休息片刻,一孩子怯生生地給她端來一碗粥。

映蔚雖然運來了幾袋糧食,可眾人剛經曆過饑荒,不舍得多吃。

第一天忍不住煮了鍋粥,卻是依靠不停加水,讓每個人多喝幾碗米湯解解饞。今日傾風回來,才從鍋底撈出濃稠的一碗,送了過來。

傾風摸了摸那孩子的頭,小童受寵若驚地笑了一下,縮著脖子,小跑了回去。

一頓飯還沒吃完,白重景說的鬨事的人又趕了過來。

災民們如臨大敵,將小孩兒們都推去身後,其餘人圍擋在牛車前麵。

兩波人直接在街上起了衝突,互相推攘著叫罵,什麼不堪入耳的臟詞接連地往外蹦,不帶停歇。

“天爺啊!你們燒了我們的房子,竟連點米都不肯賠!是從哪個狗肚子裡鑽出來的小賤人,給我滾出去!”

“誰燒你們的房子找誰去!前幾日你們的火還是我們幫忙滅的,轉眼就不認人了啊?!”

“因你們起得火,你們自己滅了,我們還得感念你的恩情?我呸!好大的臉麵!”

“話可不能這麼說!幾位恩公剛進城時,你們可是跑得殷勤,求著先生庇佑!結果著火的幾日,你們連門都沒出,更彆說幫著出力!”

對麵幾人唾沫星子橫飛,吵架時手也不空閒,指著對方的鼻頭大肆辱罵道:“誰曉得你們是群命帶災荒的喪門星?這日子本就過得艱難,你們還引來一群賊人,哪裡還有臉皮躲在城裡,我要是你們,有點良心的,早就一頭撞死在城牆上!”

雙方爭得麵紅耳赤,直到傾風淡淡說了一句:“行了。”

小孩兒跟著激動嚷嚷,為她傳話:

“先生說行了!”

“女俠說彆吵!”

災民們委屈收聲,回頭望向傾風。對麵的百姓自以為大獲全勝,得意挺胸,朝他們這邊“啐”了兩口。

傾風揮揮手,示意攔路的眾人退下,用長劍敲了敲牛車的木板,在對麵的青年想要上前時候,抬劍平指,唇角笑意發涼道:“幫著一塊做事、開地的,我能分你們一口飯吃。糾集了再多人來這裡討要,我都隻當是趁火打劫的匪徒。這年頭米不比黃金便宜,憑你們,從彆處買不到糧食。我知道你們心裡在想什麼,收起你們的盤算,在我這裡行不通。”

說完又朝自己這邊的人道:“我叫你們守規矩,是同自己人守規矩,對於一幫胡攪蠻纏的劫匪,亂棍打走便是。真當我是什麼沒脾氣的泥人,隨意揉捏嗎?記住了,道理之外,還有拳頭。”

對麵為首的青年滿臉橫肉,肖似街頭的破皮無賴,手中提著把油膩的砍刀,眼中凶光畢露,就要開口。

傾風朝前方小童伸出手,說:“給我塊石頭。”

當即有幾枚石子飛速放到她手心。

還有個光頭小子卯著勁,直接搬起一塊有自己腦袋大的白石,吭哧吭哧地給她運來。

傾風伸出一指點在他額頭,將他推開,說:“這個就不用了。”

她手中拋著石子,皮笑肉不笑地衝前麵道:“想好了再說話,彆臟了我的耳朵。”

壯漢被她眼神一刺,心裡莫名打了個“突”,原來想好的說辭卡在了喉嚨裡。

傾風眸色晦暗,微微抬起下巴,冷笑著道:“我不知道他們給了你們什麼好處,叫你們幫著鬨事,但是彆拿我當傻子。留你們幾分薄麵,不拆穿,是因為覺得凡事刨根問底很沒意思,給你們一個痛改前非的機會,大家還有和樂日子過。可我耐心委實有限,若是你們目光如此短淺,或是乾脆瞎了眼,非要貪便宜,站錯邊的,那我也不必客氣了。”

一群人被傾風那波瀾不驚的深沉震住,從她身上感受到一種生人難近的狠厲,氣焰陡然消減下去,互相對視幾眼後,開始竊竊私語。

傾風不耐煩地一揮手:“還不滾,就給我打。”

眾人當即乖順地抄起家夥,有什麼拿什麼,連鍋碗也舉了起來。

對麵人見他們氣勢洶洶,這才灰頭土臉地走了。

待人影遠去,災民們鬆了口氣,無力地對傾風道:“還好有姑娘在。”

傾風搖頭道:“這事沒完。總有人嫌活膩了,不肯安生。”

傾風不由想到祿折衝,他當年在妖境,應當是走與自己截然不同的道。

他有製活屍傀儡的妖術,或許會一直留在都城,從內部徐徐攻克。

可這世道人欲橫流、巢焚原燎,濫官當道、汙吏專權。要扒開灰,低下頭,一寸寸去找,才能挑揀出幾分好來。

祿折衝一個身世漂泊的異鄉少年,寡助之至,沒有她的劍術,能熬過那段岌岌危乎的苦痛歲月,在短短幾十年內,撼動王庭、整飭亂象、複興禮樂、飽食暖衣,確實是有叫人欽佩的真本事。

傾風沒有他的雷霆手段,也不可能同他一樣,自伐證道……

傾風想到這裡自嘲一笑,將諸多不著邊際的聯想壓到腦後。

祿折衝是祿折衝。

陳傾風是陳傾風。

祿折衝有自己能走的路。她也有自己才能走的路。否則豈不是自認矮他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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