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壁燈在地毯上灑下暖黃的光。
走上樓的時候,鐘予斂著眼睫,手扶在欄杆上,手指都是冰涼的。
他想,母親說的沒錯。
他跟蘇藍的婚事,的確是一樁交易。
兩家人見麵聊婚約的那天,蘇藍的父親還沒有去世,蘇家跟鐘家的兩對父母約在了茶室喝茶。
兩家人,桌子兩側,對坐而下。
家族聯姻,兩家長輩們說話,他跟蘇藍這兩個“主角”,在這場關乎他們人生大事的談話之中,寡言少語地反而像是陪襯。
鐘予記得,那天蘇藍坐在窗邊,兩家長輩場麵上熱熱鬨鬨,她卻出奇地安靜,支著下巴看著窗外枝頭的花。
那雙淺色的眼眸,映著窗外的花枝,天光之下,竟泛出淡淡金色,像是最好的流光。
她並不在意這個婚約。
鐘予看的出來。
其實就連蘇家本身,一開始都是驚訝的。
鐘家是世代的名門望族,就算舊世之後不再冠著貴族頭銜,但也地位超然,受人仰望。
而蘇家,比起千年曆史的鐘家,更像是新起之秀,他們靠著新政用實業致富,又轉向投資,就算早就躋身進了頂層的富人圈層,在貴族後裔眼裡,還是比不過同種曆史悠遠的大家族。
鐘家的長輩,也是這麼想的。
所以在鐘予咬定了除蘇藍不要之後,他的父母苦苦勸說他很久沒有結果,才最終妥協,鬆了口。
蘇家人自然很高興,但蘇藍並不。
茶室內談論聲熱烈,婚約的事情板上釘釘。
鐘予坐在她對麵,靜靜地看她。
而蘇藍在看花。
喝茶的間隙,她借口去盥洗室,走之前眼神在他身上停了一瞬。
鐘予便也跟著她出去了。
樓梯間裡沒有其他人。
蘇藍倚著牆,明麗的側臉看上去冷淡地出奇。
鐘予跟著推門進來,就聽她開門見山地問了一句:“你喜歡我嗎?”
這一句話,便把他的腳步定住了。
樓梯間厚重的金屬門在身後重重地合上。
鐘予心都一顫。
腦內全是亂麻,鐘予慌張失措,下意識倒退了一步,身子又撞在了冰涼的門上,冰得他脊背僵直。
他鼓足了勇氣,卻仍然結結巴巴:“……什,什麼?”
蘇藍語調很淡,仿佛隻是再說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我沒什麼彆的意思。”
她下一句話卻讓鐘予像是被一盆冰水潑下,如墜冰窟,
“隻是如果你喜歡我,我們還是不要結這個婚了。”
樓梯裡一時寂靜。
鐘予靠著冰涼的金屬門,寒意卻像是從身體裡散發出來的。相比之下,背後的那扇門反而像是成了一個溫暖的源泉,支撐著他,他才沒有失去力氣。
沒有聽到鐘予的回答,蘇藍也不在意。
她自顧自地道,“我清楚我自己,我不是一個會安分的人。比起談感情來說,我更喜歡談交易。”
蘇藍慢慢地瞥了一眼樓梯間內的吸煙禁止的標識,她隻是轉了轉手中纖細的煙。
“你不要誤會,我並不反對聯姻,也並不討厭你。甚至理智層麵上來說,這樁聯姻對我們家,對我,好處遠遠大於弊端。”
“但如果你喜歡我,這個婚約就摻雜了個人感情,個人感情不像交易,它需要計較得失。而這種得失,沒有辦法量化。”
她順手將煙收回進煙匣,“而且就算可以量化,你在我這裡得到的,也並不會是你滿意的。”
“我不喜歡麻煩的事情。”
“所以,鐘予,”她轉過臉,淺金色眼眸淡淡地望向他,“你喜歡我麼?”
在這句話之後,發生的事情,鐘予腦海裡都是一片混亂。
他隻記得他冷得身體都在發顫,喉間乾澀,偏偏眼眶又是燙的。
他記得他不知道哪裡來的勁,最後強撐出一張冷漠的臉,告訴蘇藍他聯姻也彆有目的,他胡亂地編造出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心上人,將他這麼多年對她的情愫全部安了進去。
或許是他神色露得太真,蘇藍信了。
最後的她了然點頭,在茶室長輩們握手言歡的時候,她也拉過他冰涼的手,語氣溫柔地讓鐘予恍惚覺得剛剛樓道的那一幕都是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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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予洗完澡從浴室出來,踏著濕意回到臥室,就看見牆上的拱形窗被推開了一半。
鐘家山莊的夜晚很安靜,夜風微涼,從窗的縫隙溜進來,帶著淡淡的花園裡的花香。
一隻修長的手在窗前夾著一根煙,卻沒有點著。
穿著黑色絲綢睡裙的女人聽到聲響,向他回過頭來。
窗明幾淨,夜色沉沉,昏黃的台燈映在臥室內,她的烏發繚繞在臉頰邊,淡金色的眼眸眼尾微挑。
又是看似含情的眼睛。
鐘予氣息微不可查地一滯。
“忽然想起來這裡是你家。”
見鐘予的目光落在她手裡的煙上,蘇藍把那根沒點的細長的煙收回了小巧的金屬煙匣裡,隨意道,
“抱歉,洗完澡之後的習慣。”
煙匣合上,發出清脆的“啪嗒”一聲。
她把煙匣隨手扔回了包裡。
她抬眼看向鐘予,剛出浴的他穿著跟她一個絲綢質地的黑色睡衣,略有些濕潤的發梢還落在他的耳際,墜著水珠。
浴室之前的霧氣染得他白皙臉頰上氤氳地紅,看起來莫名地柔軟。
跟他冷淡的表情反差甚深。
鐘予語氣也同樣地冷淡,“你要想點煙,也可以。我不介意。”
蘇藍奇怪:“你不討厭煙味?”
鐘予沒看她:“不討厭。”
蘇藍有些訝異,不過也沒有重新拿回煙匣,“沒事,我也並沒有很想抽煙。”
就算點了煙,蘇藍其實也像之前那樣,並不會真的抽上。
她隻是享受那種煙霧環繞的感覺,和淡淡的煙草味,這讓她平靜。
氣味是一種習慣,有人喜歡聞熏香,有人喜歡香氛,她喜歡被淡淡的煙味環繞,這很正常。
蘇藍自然地走到一側的床邊,將薄被掀開坐進去。軟硬適中的床墊和高針床品讓她眼睛都舒服地眯起來一些。
她將身後的靠墊調整到一個舒服的位置,隨口道,
“下午問過生日的時候,我看到你父母的眼神了,他們隻是沒有明說吧?”
“或者,沒有當著我的麵明說。”
“……明說什麼?”
“你父母,其實知道我們倆真實關係的吧。”
鐘予微愣。
本來他對著那張臥室裡溫馨柔軟的床,心跳如鼓,腳步都不敢往那裡挪,驀地,就聽到了她的這句話。
鐘予下意識看向她,正撞上蘇藍掃過來的目光。
她的目光淡淡,似乎已經篤定了這個事實。
……他應該猜到的。
她能看出來他父母的刻意安排。
下午的拍照,晚上的留宿……都是他們想要安排的。
她都能看出來。
鐘予手指慢慢捏進掌心。
正準備回應,就聽到她又開口,
“所以,鐘予,你的事他們也知道,”蘇藍歪了下頭,眼眸凝著他,
“是這樣嗎?”
房間裡一片安靜。
這句話問出來,鐘予整個人都被定住了。
他怔怔地看她。
她說的“他的事”……她是指什麼?
剛剛在樓下和父母的對話,忽地吵鬨又冗雜地擠進了腦海,把本來的思緒更攪得支離破碎。
聯姻……交易……
她看出自己騙她了麼。
她是指這個麼?
心臟在胸膛劇烈地跳動,讓鐘予都有些耳鳴。
他不知道要從哪裡解釋。
她知道了的話……
她知道……自己是騙她有心上人,才能跟她在一起的話……
他閉上眼。
好不容易穩了穩心神,鐘予艱難地乾澀輕聲,
“他們……”
“所以你父母都知道,你昨天生日是跟心上人一起過的?”
坐在床側,蘇藍眉眼彎著,問句都帶了戲謔,“知道你有地下情人,所以他們才看破不說破?”
她合理地推測。
鐘予怔了半天,心裡卻輕輕地沉下去。
她不知道。
像是有根弦在心裡鬆開了,讓他喘了一口氣,然後複又纏繞上了他的心臟。
一圈又一圈,牢牢地箍得很緊,鈍痛和刺痛交融混雜,分不清了。
鐘予就維持著這樣怔忪的神色看著她。
好一會兒,才彆開視線。
蘇藍歪著腦袋觀察他的表情。
看鐘予眼尾灼紅地側過了臉,回避話題,蘇藍眨了一下眼。
喔,敏感話題。
她很理解,自覺換了話頭:“鐘予。”
“……嗯。”
“你就準備站在那兒一晚上?”
“……”
“不到床上睡?”
“……”
沉默了片刻,鐘予僵硬地坐上床的另一側。
柔軟的被子蓋過半身,鐘予都不敢往自己的旁邊看。
長睫垂下,還在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