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就是來跟自家閨女要二百塊錢, 咋還就要立字據呢?
但南雁動作更快,走幾步站在宿舍門口喊一層樓的其他工友幫忙,“麻煩你們去請小姚的大哥過來, 周末人在家吧?劉哥你去請駱主任過來做個見證, 人多熱鬨點。”
其他工友實在是見慣了姚知雪宿舍這鬨劇,隔上一兩個月都要上演一次,沒曾想這次多了個高南雁事情好像就不太一樣了。
幾個人連忙去喊人, 駱主任聽說了事情的原委後二話不說過了來。
至於姚知雪的大哥姚廣軍聽到要立字據黑了臉,“咋的,這麼防著我?”
駱主任臉上掛笑, “親兄弟也要明算賬,要不嫂子你再跟小姚她哥商量商量?”
商量什麼?
就算有字據又如何?回頭還真能找自己這個當媽的麻煩?
“行了,就是簽個字摁個手印,不是應該的嗎?”
姚廣軍一臉不情願的寫了名字摁手印, 拿著錢離開的時候恨恨的看了眼自家妹子。
回頭再收拾這個臭丫頭!
至於姚母, 錢拿到手也沒再在閨女這小宿舍裡多待。
“嫂子, 字據彆忘了拿。”
姚母臉上笑意消失了三分, 捏著那字據恨不得撕掉,偏生那個駱主任又跟著她一塊離開這邊, 隻能忍住這怒意。
姚知雪卻是再也忍不住, 其他人還在屋子裡呢就撲在床上哭了起來。
南雁見狀歎了口氣,倒是沒立馬上前阻攔——
哭吧哭吧, 委屈哭出來就好了。
其他工友們見狀也是感慨不已。
姚知雪人不賴, 死去的老吳也是個熱心腸的。
隻是攤上不要臉的家人,你能咋辦?
還真能跟父母登報斷絕關係?真這麼做了往後還咋做人呀。
隻是一步退讓就是步步退讓,老吳死後姚知雪連個依靠都沒有,可不是被欺負的找不到北?
“南雁, 你這留下字據也沒用,小姚那嫂子是個潑婦,吵起架來沒幾個人扛得住,到時候說不定還倒打一耙。”
“是啊,她脾氣大的連那老東西都怕,就知道欺負自家親閨女。你彆聽她說什麼老吳讓她娘家妹子讓給小姚的,老吳是咱們廠的電工什麼樣的人我們還不知道?一眼就看中了小姚,關她張家什麼事?”
工友們七嘴八舌的給南雁勾勒出姚知雪這些年來受的委屈——
結婚被娘家嫂子說搶了自家妹子的姻緣,實際上當時給老吳介紹的對象有好些個,老吳就認準了姚知雪。
死了丈夫被兄長和嫂子霸占了房子,要不是鐘廠長強勢隻怕連工作都要給搶走。
更彆提姚母三天兩頭來打秋風,恨不得把姚知雪的工資糧票都拿走。
南雁想了又想,姚知雪可能上輩子是個包子吧。
再度回到宿舍,姚知雪哭得眼睛紅腫一片,“對不起。”
當真是楚楚可憐我見猶憐。
電工老吳結婚晚,差不多快三十這才談婚論嫁,結婚沒兩年就去世了。
姚知雪今年也才不過二十五,雖說整天乾勞累的體力活,但歲月對她倒是極為溫柔。
長得一副特彆好欺負的模樣,像個白白瘦瘦的包子。
“你有啥對不起我的?”南雁給人倒了杯水,“隻是老吳要是泉下有靈,不知道多心疼呢。”
南雁從小被外婆教育要自立自強,老人家從來沒想著要南雁去跟父母修複所謂的親子關係——
沒爹沒媽怎麼了,她疼這個孩子不也一樣?
該給的也都會給。
某種意義上來說,南雁的確沒吃過太多的苦頭。
除了沒父母疼愛外,物資上從沒短缺過,就連房子外婆都給她提前準備好了。
真要說人生路上的坎坷,大概就是國企工作時事業不順,後來人挪活倒也沒那麼多遺憾。
人生的經曆都是寶貴的財富,比如後來南雁就學會了打造不同形象,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國企沒有學會的本事在律所倒是用的純熟,這對她更好的生存大有裨益。
但顯然,姚知雪還不明白這個道理。
把自己的軟弱暴露無遺的人,就這麼成了血包,想要反抗卻又被吸血的家人一拳給打得暈頭轉向,哪還敢提反抗的事?
姚知雪想要反抗嗎?
南雁得要一個準話。
知道死去的丈夫電工老吳是姚知雪的軟肋,南雁故意提及。
果然姚知雪臉上一片慘敗。
“哪怕是為了老吳,你也該強硬起來才是。”南雁循循善誘,“不然他泉下有靈也不得安生啊。”
老吳。
姚知雪眼淚又落了下來,老吳還活著的時候,家裡頭倒也沒敢這麼明目張膽,隻是會找她借點錢。
老吳知道後也沒說什麼,還安慰她說孩子孝順父母是應該的。
可老吳死後,家裡頭開始變本加厲。
再沒人護著她。
“南雁,你幫我。”姚知雪猶如溺水的人看到一塊浮木,緊緊抓住南雁不肯鬆手,“我不想再這麼下去了。”
南雁一定能幫自己的對不對?
她那麼厲害,薑玉蘭都對付不了她。
“我肯定幫你。”南雁拍了拍室友的手,安撫她那有些過於緊繃的情緒,“隻是也得你自己強硬起來才是。”
她能幫一次兩次三次,還能幫一輩子嗎?
歸根結底,還是得姚知雪做出改變。
“知道怎麼強硬嗎?”
姚知雪下意識地想搖頭,這是她遇到事情後最常見的反應。
但觸及到南雁那略有些不滿的神色,姚知雪就知道這樣不對,年輕的女子思忖一二,看著桌上的那張字據,“下次再也不給我媽錢了。”
“那她要是跟你哭跟你鬨怎麼辦?”
這下姚知雪不會了,她最怕母親鬨起來。
南雁說道:“要是你嫂子過來,因為你不借錢罵你你又該怎麼辦?”
南雁繼續說:“要是你哥哥過來,因為你不借錢要揍你你又該怎麼辦?”
姚知雪不知所措,慌亂的猶如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學生。
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家人。
“所以你要學會去拒絕他們,你媽哭那你也哭,哭老吳死的早你沒有男人護著,被人欺負了都沒地說,不如死了好了。”
姚知雪那紅彤彤的兔子眼瞪大了幾分,仿佛在說還能這樣?
“當然就是嘴上說說,活著怎麼都比死了強。你要自己把握分寸,知道怎麼把握分寸嗎?”
姚知雪迎上南雁那期待的眼神,想到自己過去看到的兩口子吵架,“去拿剪刀裝要抹脖子?”
“對,要表現出真的求死的心但又不能傷害到自己,把人嚇到就行了。”
姚知雪連忙點頭,一副你繼續說的模樣。
南雁老師小課堂繼續開講,“要是你兄嫂過來,你得先跟他們吵架。知道為什麼嗎?”
這個姚知雪真的不知道。
“要讓他們欺負你,還要讓其他人看到他們在欺負你這個沒了丈夫的烈屬,懂嗎?要往人堆裡去,不能關上門任由著人欺負你,得讓大家看見。”
她這麼掰碎了跟姚知雪說,柔弱的烈屬頓時反應過來,“我懂了,要裝柔弱博得大家的同情心。”
“對,但也不能說裝柔弱,你本來就很柔弱嘛。”
還用裝嗎?現成的。
姚知雪被說的有些不太好意思,“我一定會改。”
“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但人有時候得學會成長,其實廠子裡其他人也都挺心疼你的,但你自己不反抗他們能怎麼說?”拍了拍姚知雪的肩膀,南雁勉勵這個想要做出改變的工友,“慢慢來,要有改變的心,更要有改變的行動,不然你這輩子都被家裡人吃定了。”
姚知雪當然知道。
她早前覺得就這樣吧,反正是家裡人。
然而她苦苦哀求,母親卻還是當著南雁的麵那樣說她,不給她一點麵子,這讓姚知雪再也承受不住。
她可以幫家裡,可為什麼不能在自己的朋友麵前給她留那麼一絲顏麵?
姚知雪想要努力去改變些什麼,就算不能像南雁那樣刀槍不入誰都不怕,她能稍微彆再這麼軟弱也是好的。
這廂姚廣軍拿著錢回到家中,尚且不知道南雁小課堂的學生正在舉一反三的認真聽講,研究策略。
姚廣軍的媳婦祝美芝看到錢心中一喜,等看到婆婆遞給自己的字據臉一下子就拉了下來。
端著臉盆下去打水,連句話都沒跟婆婆說。
姚廣軍看到那字據也是心煩的很,二話不說就撕了個粉碎,“她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敢立字據。”
竟然還覬覦他的房子,咋的要把他趕出去流落街頭是吧?
姚母拿兒子沒辦法,“行了你就少說兩句,這錢夠嗎?不夠的話再想想辦法。”
姚廣軍麵色不虞,一把將錢拿了過去,“就為了這二百塊都要跟我立字據,咋的媽你還能從小妹那裡再要來錢?”
姚母輕打了一下兒子,“胡說什麼呢。你妹是個心腸軟的,就是她那個一塊住的閨女是個牙尖嘴利的,一點都不安分。”
要不是那個小高胡說八道,自己能被攛掇著立下這字據?
而且還請來了肉聯廠的駱主任當見證,把字據一分為三,廠辦、小雪那裡各自一份。
算了也不是什麼大事,親閨女還能胳膊肘向外拐,找她這個老子娘的麻煩?
反了天了她!
……
春節越發的靠近,因為周五下大雪的緣故,南雁這個周末都沒回去,借用廠裡電話給公社那邊打電話跟家裡說了這事。
劉煥金自然沒意見,非要深一腳淺一腳的把人弄回來算啥?
南雁在廠裡過得好就是了,至於這個周末家裡頭沒肉吃,那都不是事。一年到頭都吃不上一口肉的日子也不是沒有,不也一樣過得好好的?
南雁沒回家,但是沒少往乾校那邊去。
廠子裡消息靈通的都知道南雁跟撫養了鐘廠長的老張頭投緣,沒事就去乾校傳達室跟老頭閒聊。
要不是那次駱主任說破這事,大家夥可不知道這老頭還大有來曆,聽說當初還當過營長呢。
新來的高南雁跑的這麼勤快,幾乎每天都要去乾校那邊一趟,這是想讓老張頭幫忙說好話,回頭好往上爬?
有心思活絡的也動了這念頭,這幾日裡去乾校那邊拜訪老張的人越發多起來,手裡拎著懷裡揣著,總之就沒空手過去的。
但沒人能在那裡得了好臉色。
那古怪老頭瞥一眼,盯得人心頭發毛,悻悻的拎著東西回了去。
還沒開口呢話都憋了回去。
於是乎廠裡頭又有了新的傳言——
“這高南雁有啥能耐,老張頭咋就對她青眼有加?”
“投緣?”
“屁,這你就不懂了吧,老張頭的媳婦孩子建國前都沒了,他一個沒兒沒女的日後靠誰養老送終?還不是咱們廠長?雖說沒認乾爹乾兒,但也就是個名義上的事兒,懂了吧?”
“你的意思是,小高瞧上了咱們廠長,想要當廠長夫人?不會吧,她男人死了還沒多久呢。她不還是烈屬嗎?沒這個必要。”
“烈屬多了去了,咱們陵縣沒有上百也有幾十,可肉聯廠廠長夫人的位置就這麼一個,放眼全省也就這些,不比當烈屬好?”
“這話倒也沒錯,老張死了這崗位原本是被後勤的汪解放拿了去,聽說都在孫秀梅那裡備案了,也不知道怎麼著就被鐘廠長要走安排給了高南雁,估摸著是覺得廠長對她照顧有加,就想著照顧咱們廠長後半輩子?”
這話惹得一群說閒話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南雁過了二十歲生日虛歲也才22,鐘廠長今年可四十有二,要是結婚早生孩子早這年齡差都能當南雁的爹了。
結了婚,可不是要照顧後半輩子?
雖說現在鐘廠長正當壯年,但到底四十出頭的人了呢。
“未來照顧不照顧另說,現在起碼先過了做廠長夫人的癮嘛。”
人說的正在興頭上,哪有注意到其他人那一臉吞了蒼蠅的模樣。
“你們說咱們廠啥時候辦喜事?”
“辦什麼喜事,給誰辦?”
“還能給誰啊,咱們廠……”扭過頭去的工人看到站在身後的鐘廠長和呂師傅,臉上神色好看極了。
“我怎麼不知道自己要結婚,你給我介紹的對象?”
“廠,廠長……”
鐘廠長看著一個個鵪鶉似的工人,“背後說我倒也沒什麼要緊的,小高同誌是個女同誌,你們這麼嘴碎給人造謠,萬一小高同誌聽到了想不開鬨自殺,你說你們這不是要背上人命官司?”
他語氣很淡,卻是讓一乾八卦的人都緊張不已。
背後說人被抓了個現行,麵子上過不去也就罷了,就怕鐘廠長發脾氣回頭再跟他們在彆處過不去。
“背後編排人,還是用男女關係編排人可不是什麼好事,下次再讓我聽到,決不輕饒。”
鐘廠長揮手讓一群人散開,該忙什麼忙什麼去。
工人們做鳥獸散,生怕跑得慢被抓典型。
找個理由開除他們還不容易?
往後不說了不說了,就算日後真的結婚也絕不瞎嗶嗶。
“你讓小高整天往乾校跑,做什麼?”呂師傅不明白,之前薑玉蘭就想揪著這事弄掉小高,現在還這麼見天的跑。
他才不相信小高是想要攀附鐘廠長就去找老張頭閒聊,那姑娘每天忙得要死,單身宿舍那幫子人下班後打牌下棋吹牛皮什麼打發時間,但南雁都是在看書,中午吃飯的時候還在跟姚知雪討論。
哪有那麼多時間去恭維老張?
鐘廠長沒想到呂師傅這麼敏銳,“你自己的徒弟你問她,問我做什麼?”
要是南雁肯說,還用得著問你?
顯然這事不方便說。
不過是去乾校而已,有啥不方便的。
他可不覺得南雁是看中了鐘勝利這個老瓜皮。
既然不是男女方麵的事,那就隻有一個緣由。
這事怕不是跟乾校那幫知識分子有關。
薑玉蘭那人的確是毛病多,但那天晚上南雁真的沒去乾校嗎?
她的說辭當然沒問題,而且還是跟姚知雪他們一起過來的。
但這事……
呂師傅總覺得透著點稀奇古怪。
南雁去乾校肯定是得了鐘廠長的指示,至於他們到底在搞什麼鬼,想不明白。
這樁八卦因為被鐘廠長逮了個正著,倒是沒有在廠子裡流傳開來。
越是接近年關,肉聯廠這邊就越是忙活。
進來的生豬,送出去的成品肉,以及來肉聯廠這邊排隊買肉的城市居民。
臘月二十五,星期天,南雁被加班,去廠門口幫著賣肉,沒能回家過周末。
和南雁一起乾活的工友調侃,“知足吧,咱們好歹春節還放假呢,其他幾個廠都羨慕呢。”
這年頭提倡勞動最光榮,而這光榮延續到周末乃至假期。
“三十不停戰,初一接著乾”是響當當的口號。
肉聯廠這邊為啥能放假,那是因為這幾天沒生豬運過來。
至於為什麼沒生豬運過來,那大概就得問鐘廠長了,這事是他統籌調度的。
南雁大概明白過來,這也得看領導的能耐。
鐘廠長有人脈手段樂意給工人放假,其他人羨慕,也隻能羨慕。
“你當沒人偷偷舉報啊?”工友樂嗬嗬的一聲,“不過都被壓下來了。”
肉聯廠供應著整個陵縣以及市裡的肉食,還要出口創彙。
換了鐘廠長,誰頂上來?
彆以為廠長好當,麻煩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