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畢竟已是進了學的人,自覺不能像從前那樣跟長輩撒嬌,要展現出他身為成熟男子的風範和擔當。
於是飯畢,見嬸娘和叔叔要相攜而去,立即輕咳一聲,從椅子上跳下來,恭恭敬敬把幾位長輩請到堂屋坐定,神色倒是坦然得很:“陸先生說,要孝順長輩。阿澤上學以來,不能天天跟祖母和娘見麵,沒有從前孝順,讓阿澤明天孝順孝順你們吧!”
也不知這話他在心裡想了多久,又私底下練了多久,此時說出來,當真是如水銀瀉地,一氣嗬成,再配上他那十分嚴肅認真的表情,明棠生生把笑容憋了回去,做出一個這些日子出門時常擺在臉上的端莊微笑:“阿澤所言有理,明日記得早些起身來給嬸娘請安。晨昏定省,本是應當。”
裴澤一時啞住,點頭應下,回憶了一下自己跟小夥伴們商量出來的說法,固執地繼續往下說道:“長輩出門,阿澤應該隨...隨身服侍,怎麼好在家裡安坐呢?”
裴鉞淡淡:“你在家裡,我們事情還少些。”明天要是帶著裴澤出門,少不得又是幼娘的事情了。
接連碰壁,裴澤立時轉向還沒發言的祖母:“祖母,阿澤本就有休沐日,就當是挪到明天了好不好?”
裴夫人似是沉吟片刻,見裴澤麵色急切,終是點頭:“那就挪到明日吧,明天出去玩一天,大後日的休沐卻是沒了,要連著上七日的課。”
裴澤哪裡管得了這許多,隻要自己明日能出門就夠了,立即興高采烈起來,帶著奶娘回屋,要親自挑明天出門的衣服,絲毫沒留意到明棠同情的眼神。
阿澤就是年紀小啊,不曉得調休這種萬惡的製度千萬不能隨便接受。
當然,更值得同情的是...
裴夫人下午就派人去裴澤幾個幼兒園同學的家裡說過了,明天浴佛節,放假一天,不必送他們過來了。
這就是情報工作沒做好的後果啊,隻知道家裡要出門,不知道原本就是要帶著他的,白白賠了一天的假期。
......至於那天裴澤照常去上課見不到同學怎麼辦?
明棠不用想就知道,私人幼兒園,扯一個單獨授課之類的由頭還是相當容易的。
且不說裴澤晚上是如何激動,人在床上躺著,心已經飛到了府外去。畢竟是小孩子,習慣了上學堂的心還是擋不住對出去玩兒的渴望,迷迷糊糊到將近夜半方才沉沉睡了過去。
明棠坐在妝台前看著折柳等人收拾明天要穿的衣物時,也稍有幾分感慨。
去歲浴佛節,她才和離不久,住在家中,外界的壓力也還不甚清晰,隻有些閒言碎語,她也並不在意。今年浴佛節,她再婚都已經大半年了,更是很少有什麼話能遞到她跟前,更彆說讓她煩惱了。
隻願年年皆如今日吧。
翌日天氣晴好,又不是什麼正經的交際場合,明棠裝扮也簡潔許多,一身的淺綠淡青,烏發間點綴著溫潤的珍珠,如一副淺淡悠遠的山水畫。若非頭發儘皆挽起,昭示著已婚的身份,與閨閣女兒彆無二致。
裴鉞這些天已經習慣了明棠晨起慢慢將長發挽成髻,再簪上各色華貴首飾,而後一派雍容嫻雅出門赴宴的模樣,乍見她這樣清爽,竟還有些不慣,目光不自覺多停頓幾息,惹得身後侍女們各自對視偷笑。
待到靜華堂見了裴澤,裴鉞明棠二人卻是也禁不住笑起來。
——不知道這小朋友記憶力怎麼就那樣好,身上穿的竟是去歲秋獵時為他做的小小騎裝。
深秋時做的衣裳,原本就是預備著裡麵還要穿夾衣,做得寬鬆了些,如今數月過去,裴澤雖長了個子,穿著也還合身,隻是那斑斕的色彩,著實鮮豔奪目。
初春時節,這衣裳也尚算應季,裴澤定要穿著,裴夫人也就放任了,見兒子與兒媳都在笑,還為裴澤說了句話:“正是亂穿衣的時候,隨他去吧。”
裴澤在一旁附和點頭,還用同情的目光看了眼裴鉞的通身天水碧。待上了車,隔絕了裴鉞的目光,立時湊到明棠身邊,將憋了許久的話說出口:“叔叔怎麼不穿好看的衣服?”
裴小世子分明記得,他叔叔也是很有幾件符合他審美的衣服的。
裴夫人看了眼明棠,意味深長:“你覺得好看與否,那是無關緊要的事。”
作為一個已經進學的優秀學子,裴小世子的智慧和學識顯然不足以支撐他領會祖母的深意,隻能聽出來祖母是說他的意見不重要,當即輕哼一聲,偷偷掀開車簾,望著街上的喧鬨,興致勃勃。
今年開年以來,先是突然降雪,又是皇帝生病,如今好容易冬去春來,京中自上到下,心中不安的大有人在,對封建迷信活動的興趣顯然比去年又有提升,盼著借浴佛節的運勢去去晦氣,也好保佑今年剩下的時光平平安安,街上的人潮也比去歲更洶湧些。
裴夫人自車簾縫隙往外看了一眼,見著那可稱擁擠的人潮,卻是不禁想起去歲的事,看了眼明棠,笑道:“去歲浴佛節時,我滿心想著見你一麵,奈何卻是無緣相見,當時卻是沒料到我們還有這樣一段緣法。”
去歲路上偶發意外,又被明棠派人解決的事仿佛還曆曆在目,她當時也是坐在車中,想著能辦成和離這樣事的姑娘定然是個堅韌的,不知是否有緣得以一見。
轉眼一年過去,那堅韌的姑娘已成了她的兒媳婦,與阿鉞琴瑟和鳴,正坐在車中與她同去棲霞寺聽方丈講經。
世間事,果真千回百轉,讓人難以預料。當日她膝下二子,裴鈞穩重有氣魄,裴鉞跳脫又機敏,誰能想到轉眼裴鈞戰死,長媳誕下裴澤不久亦是離世,而她白發人送黑發人,如今過去已有近四年了。
明棠卻是不知裴夫人那時就想見她,見她麵有悲傷之色,知她心緒不佳,不由展顏而笑:“凡事皆在人為,若無此後的事,隻憑緣分二字,幼娘今日斷斷不會與母親同坐一車,自然也就聽不了母親這‘緣分’一說了。”
裴夫人一怔,隨即亦是笑道:“是了,凡事皆在人為。”
若她不允,他兩人自然是無法成婚的,哪怕再是情愫暗生也不能成事,哪裡還有什麼緣分不緣分?
許是吸取了去歲的教訓,今年有衙役沿路照管,倒是沒再有什麼堵路一類的意外,馬車一路暢行,說笑間已是進了棲霞寺山門。
京都貴眷,來得時間差不離,也都是被引到同一個院子裡停車下馬,又要往同一處禪院過去,路上自然少不得遇見熟人。
明棠扶著裴夫人下了馬車,舉目一看,已經看見了不遠處的明夫人和明琬二人,立時奉上大大笑臉,又轉頭去尋長姐。
既然遇見,少不得一道前行,明棠問候過母親,立時詢問:“方才瞧見了章夫人,怎麼卻不是長姐與她一道過來?母親可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