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已到了棲霞寺, 馬車如往年一般長驅直入,在寺中僧人帶領下停至院中。
正是春日,天光明朗,寺中草木萌發, 滿目綠意, 往來各家女眷也多著了應景的衣裝, 滿目柔和色彩中闖入一抹斑斕色彩, 少不得引人注目些。待看清他前麵的竟是裴夫人, 立時便知道了他是裴家那位據說已經開蒙了的小世子。
還是個小小童子,已經預定了一生的錦繡前程, 自有人在心中羨慕。也有人心道,這個歲數的童子正是最不服管教的時候,敢帶到講經會這樣的地方, 若是待會兒鬨出些什麼事來, 定國公府也要麵上無光,裴夫人倒是絲毫不顧忌這些。
各色目光掃過, 被眾人明裡暗裡看著的裴澤絲毫不覺不適, 被奶娘抱在懷裡東張西望,遇上有人正看著他時也不覺羞赧,大大方方露出笑容後繼續睜著雙黑亮的眼睛四處觀望,時不時仰頭跟身邊的明棠說句話。
他生得如玉童一般,又是這樣大方的情態,待分位次坐了, 裴澤在裴夫人示意下與幾位年高德劭的老夫人行了禮,立時被其中一位摟在了懷裡。
“這孩子真是生得好,可恨阿林以往藏著掖著,竟不帶他出來走動, 讓我們今兒才見著,白白少見了好幾麵。”
裴夫人出身興國侯林家人人皆知,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敢這樣稱呼她的數遍京城也寥寥無幾了,說話的靖國公府老夫人卻正是其中一位,身份擺在這裡,輩份又長,稱呼裴夫人一句“阿林”反倒顯得親近。
裴澤也不認生,乖乖被老夫人攬在懷裡,聽完了話,左右看看,也不知他是怎麼反應過來話中人是自家祖母的,眨著眼睛替裴夫人解釋道:“不是祖母不帶阿澤出來,是我要上學,太忙了,實在不得閒呀。”
說完,還似模似樣長長歎了口氣,一副無奈模樣。
方丈還未過來,講經會也要過會兒才開始,正是慣例中互相交際的時候,前麵的坐席上忽然爆發出陣陣笑聲,坐在後方的好奇看去,卻見那些鬢發皆白的老夫人們對著裴澤笑得正歡,不由暗暗後悔。
——早知道老夫人們都喜歡這樣大的孩子,怎不把自己家的領過來,也好討個巧?
裴澤如今說話流利得很,雖然大人們說的話,他有些地方聽不懂,不妨礙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對答,越發逗得幾位老夫人笑個不住。
裴夫人一旁看著,隻淡淡的笑,任由裴澤被老夫人們輪流抱在懷裡揉捏,見他笑個不停,發著人來瘋,卻也不去管他,回身與明棠道:“我這裡沒什麼事,你去陪你母親坐坐吧。”
明棠坐在裴夫人身後,早在暗暗留意場中的人,瞧見章夫人身後竟不是自家長姐,心裡正奇怪,得了裴夫人的話,低低應了一句,起身悄悄坐到明夫人身側。
兩個兒媳都隨著兒子們去了任上,明夫人今日隻帶了長孫女明琬過來,見明棠在她身旁坐下,滿含笑意:“今日這身裝扮倒是好看。”
雖無太多珠玉堆砌,但女兒麵色紅潤,容光煥發,明夫人一見便覺得歡喜。
況且去歲這個時候,明棠隻能戴著帷帽在外等候,今朝卻是大大方方坐在靠前的坐席上與那些貴夫人們交際,兩相對比,饒是明夫人素日裡並不在意這些場麵上的事,也覺得還是這樣的場景才襯得上她。
母親誇讚,明棠絲毫不見謙虛,滿臉寫著“我娘就是有眼光”,跟明琬打了招呼,立時低聲詢問明夫人:“娘可知道今日長姐為什麼沒來麼?”
長姐是章家的長媳,早站穩了腳跟,這樣的場合素來跟在章夫人身旁,既不見人,明棠少不得擔憂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明夫人眉梢眼角卻是忍不住流露出笑意,同樣低聲道:“你又要做姨母了。”
明棠又驚又喜,又禁不住擔憂:“長姐可是已經三十有餘了。”放在後世也是有些危險的年齡,遑論現在。
兩個女兒素來關係好,明夫人也知道自己這個小女兒總將生育視作洪水猛獸,自然知道她是在憂心什麼,拍了拍她手掌,也不說些虛話,隻緩聲道:“我請竇大夫去看過,說是你姐姐上次生產已是六年前,這些年又善於保養,身體康健,並無大礙的。”
竇大夫是誰,明棠還是知道的,知道他去看過,悄悄鬆了口氣。
明夫人一見她這模樣就想笑:“也不知是哪裡來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你不就是我三十幾歲生下來的?”
心裡忍不住嘀咕,若是親鄰家裡有因生育而傷著的事還好說,偏幼娘自幼見著的都是生產順利的婦人。況且未免女子出嫁後害怕生育反倒耽擱了,家中也從不向未嫁女渲染生育的艱險,隻在出嫁前後才與她略講了些其中的關竅,倒不知幼娘這聞生色變的想頭是什麼時候有的。
以往明夫人還擔心過明棠若是懷上了卻多思多慮累得身子不好該如何是好,如今自然是不用再念著這一茬——都板上釘釘的生育艱難了,想這些有什麼用?
因如今已撥雲見日,明夫人也不像以往那樣覺得這是什麼大事,還有心調笑:“你這性子,倒也還好是...”
明棠也覺幸運,卻不願多在自己身上打轉,抓著母親詢問明芍的事,知道明芍已孕滿三月,胃口很好,精神也好,就是今天人多,怕出來衝撞了,才沒到棲霞寺來。
她心下寬鬆許多,也有了心思說笑,扭頭與明琬道:“等這裡散了,下午帶你出去玩兒。”
明琬眼前一亮,想起去年跟明棠出去時所見的熱鬨景象,生怕明棠改了主意似的,連連點頭,顯出幾分少女的活潑氣來。
明家三人說著話,身後其他人也沒閒著,不遠處張家二夫人帶著滿滿笑意的聲音晃蕩著飄過來:“年前定下那門婚事,兩邊都有些不順,請了苦緣大師看了,說是都是極好的命格,偏生不能湊到一起…也是這孩子運道好,轉頭又得了這個好去處…如今已是定下了,今年九月份出閣。”
幾位王爺入朝觀政,與王爺們沾親帶故的自然地位也是水漲船高。跟他們一個姓的本就是宗室,領著國家的祿米,倒不必說。
他們各自的妻族、母族卻是眼睜睜看著門檻都要被踏破。
張家又出了駙馬,又出了王妃,雖然都是大房的事,但一家一姓之間同氣連枝,這二房的姑娘便顯出尊貴來了。
還真是動作快啊……明棠不禁感歎。
年前還聽說那位張蕊姑娘與江西布政使家的長孫定下了婚事,如今這眼看著卻要進戶部錢尚書家的門。
晉王妻族的姑娘有了去處,母族榮國公府也是枝繁葉茂,光嫡支適齡的姑娘就有三四位,也不知都定了哪家......
明棠一邊與母親閒聊,抬眸一看,卻見榮國公夫人正坐在虞國公夫人身側言笑晏晏,身後還坐著兩個低眉斂目的少女,衣飾頗見華麗。
這倆人一個熱火朝天地說著話,一個卻是心不在焉地敷衍,瞧見明棠正在跟一豆蔻少女說話,不由自主便多看了兩眼,好在是想起來明家那邊還沒給答複,才按捺住了心急,沒招手叫人到她跟前去看一看。
正說著話,一眾僧侶陪著方丈進了門,知道這是要開始了,明琬立時坐好,在自家姑姑的揶揄目光中恢複了端莊的模樣。
眾人漸漸息聲,裴澤也終於從一眾老夫人那裡脫了身,回到自家祖母身邊,乖乖倚在她懷裡,安安靜靜聽了兩刻鐘,終於漸漸坐不住了。
這方丈既已得了方丈位,又是個世人眼裡的得道高僧,自然年事已高,哪怕聲音依舊中氣十足、頗有韻律,也耐不住內容枯燥,裴澤現下已經被陸先生那樣風趣的讀書人俘去了心神,哪裡耐煩聽這個?
如果出來玩要一直聽老和尚念經,還不如在家裡呢!
心裡有了想法,小動作就多了起來,扒在裴夫人身上往後看,卻是沒找到明棠,禁不住一呆,又下意識往兩邊看,這下一眼便看見了坐在不遠處的明棠,立刻眼前一亮。
他也知道現下是正式的場合,卻不好隨便出聲的,就隻站在裴夫人身側對著明棠招手,見明棠留意到他了,張開口卻不出聲,指望著嬸娘能從口型裡判斷出來他講了什麼。
裴澤動作小心,拿出了上課時趁著陸先生出門小聲跟同桌說話時的仔細勁兒,奈何人整個倚在裴夫人身上,無論如何也瞞不過她去。
裴夫人也知道他這是年紀小有些坐不住了,側身吩咐身後侍女一句。
侍女便彎腰,牽著他無聲走到明棠身側,裴澤笑得一派陽光燦爛,倚在明棠身側,用手在明棠掌心寫道“阿澤,出去。”
等寫完了,還抬頭對明棠眨眼睛,想確認自己的意思有沒有傳達出去。
明棠卻是故意使壞,明知道裴澤現在肯定記不住這是什麼字,還是慢吞吞在裴澤手心寫了個“等”字。
忍著手心的癢意看了半晌,裴澤竭力在心裡將這些筆劃一個個組在一起,隻知道她寫了半天才寫完,卻是絲毫沒有頭緒,甚至連明棠到底寫了幾個字都想不出來,又不好意思說自己不認識字,苦惱得不得了。
裴家位次本就靠前,明尚書如今位列尚書位,明夫人也身居前列,這一番動作完完整整落在後麵的人眼中,因他們全程都沒什麼動靜,那專心聽講經的倒不覺厭煩,本就不專心的卻是順勢就放開了心神,想著些不著邊際的事。
有人隻在感慨定國公府果真是名門,這位小世子年紀雖小,雖也還是耐不住性子,要與長輩做些小動作。單單沒當場鬨起來就已經比尋常人家的孩童懂事許多了,可見平日裡長輩教養的也是嚴格。
貌似心無旁騖的吳夫人看看明棠,再想想坐在自己身後的女兒,卻是頗有些不自在。
按理來說,吳家與明家素無來往,奈何女兒嫁了那姓陳的。若明棠和離後出了家或是遠遠嫁了也還好說,總歸遇不上。偏得了門那樣好的親事,這樣的場合是無論如何也避不開的。
如今明棠顯眼,有著這樣一層關係,她便忍不住多心會有人看見明棠便想起了自家女兒,又在背地裡說些閒話。
想到此,恰那方丈暫時歇了口,知客僧人命人給眾位夫人小姐們換了茶水,又說了些俏皮話,見氣氛寬鬆了許多,她便扭身低聲道:“今天浴佛節,難得的好日子,我知道你往日不喜棲霞寺,但如今都已經在棲霞寺山門裡了,待這裡散了,往觀音那裡拜一拜吧。”
“行,都聽母親的。”以往每次母親提這個話題,吳大小姐都要擺擺臉色的,如今卻是難得沒有與母親扭著來,而是分外的順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