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現下阮家商號經營得很好,不再是以往事事需要你親力親為的時候,賺的銀子夠花就好,切莫要熬壞了身子。”
自然如此。
今後,她有比賺錢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了。
隻是有孕一事,還未到能與家人說明之時。
阮瓏玲的指尖輕撫過小腹,垂頭一笑,
“你隻將心思放在學問上,莫要操心這麼多,家中一切有我,我都省得的。”
自然也少不了囑咐阮玉梅。
阮成峰與阮玉梅年紀相仿,比起另兩個姐姐,他平日裡與阮玉梅反而更有話說些。
“四姐,接掌繡房對你來說不是件易事,可我那日撞見你與布商交談,已經很有些掌櫃的模樣了,心底也是為你開心的…
有些時候倒也不必太過內秀倔強,若是遇到棘手之事不必逞強,大可傾吐出來,說不定會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阮成峰與阮玉梅是阮家最年幼的孩子,兒時阮麗雲出嫁,阮瓏玲忙著經商,不到桌子高的姐弟兩,常相互依偎著作伴、取暖,所以感情也格外親厚些。
幼弟的這番話,說得阮玉梅不由想起了繡坊中的棘手之事,鼻頭一酸,點了點頭道了句,“我省得的。”
離彆在即,收拾好行裝後,四姐弟圍在一起,熱熱鬨鬨吃了頓熱乎飯,待到酉時才各自散去。
*
今乃講壇的最後一日,周閣老上午的課程一結束,平日裡本就熱鬨非凡的天下壇,愈發變得擁簇了起來。
學子們相處月餘,早就生出了濃厚的同窗情誼,碰上氣味相投的,正相互交換著家中地址,也好今後互通信件,小廝婢女們更是步履不停,幫著天下閣的學子們,搬挪著行裝。
李渚霖雖為首輔,可為了遮掩身份,隨身帶的物品並不多,雲風僅花了半日的時間,就將行囊打包好了。
終於到了這一日。
或許是馬上就要回京,或許是即將揭曉真實身份,又或許是迫不及
待想看那愛財如命、倔強滑頭的商女,得知真相後,臉上會露出驚喜、歡欣的神情……
…李渚霖越想越有趣,隻覺得心情格外好,連處理公務時,眼尾的餘光中,都隱隱透著笑意。
他踱步行至聽風閣,一眼就望見了正在桌前俯首看賬本的阮瓏玲。
桃木桌上的那盆蓮花台,或是由於被養護得極好,並未有半分萎靡敗落之相,反而開得極其豔麗碩大,豔紅色的花枝隨風微微顫動,愈發為女子綺麗的容顏增添了幾分好顏色。
女人聽見動靜,抬眼望來的瞬間,眸光閃爍幾下,然後又迅速垂下,含笑淡然著問了句,“霖郎的行李…可收拾好了?”
李渚霖察覺到了她今日有絲反常,不過並未放在心上,幽幽將指尖的扳指轉了轉,眸光中顯露出了些隱約的調侃。
二人耳鬢廝磨了這些時日,雖相處起來有些摩擦,可說到底,也總是歡欣多過不快的,這些時日他刻意不提婚嫁之事,並未給這段關係蓋棺定論…
如今離開在即,也並未給她個交代……
阮瓏玲到底是個女人,又對他用情至深,定是擔心他會就此一走了之,此刻心中定是倉皇失措、不安極了。
女人這幾日難得在床榻以外,表露出對他的在意之情,使得他心中生出些逗弄之心來。
太子帝師,擎天首輔,皇後胞弟,公爵嫡子,世代勳貴……這些頭銜一個個結結實實砸下去,隻怕眼前的商女太過瞠目結舌、受不住。
李渚霖嘴角微揚,眸光柔和落在她身上,旁敲側擊問道,
“你可曾想過離開揚州?從此去旁的地方生活?”
阮瓏玲從商多年,原就是極其會看人眼色之人,自然聽出了他的話外之意,心中咯噔一聲,翻著賬本頁麵的指尖微微一滯。
她猜得沒錯,王楚麟竟真對她動了真情,竟真想要將她帶離揚州?
不可能。
他在做夢。
先不說她已經成功懷胎了,就算沒有,她也絕不會拋下阮家這一家老小,拋下辛苦打拚來的家業,為了個相識不過一月,尚且不知底細的男人離開揚州。
阮瓏玲輕笑了笑,語調還是一如即往軟糯,卻帶了絲微不可察的冷峻,
“揚州好山好水好風光,我豈舍得離開?怎麼?莫非霖郎覺得這世間,還有比揚州更好的地兒?”
女人竟沒有一口答應…顯然在李渚霖的意料之外。
但她語意軟糯,尾音拖長,甚至還帶著些許懵然、天真的意味……
倒讓李渚霖愈發覺得她這是在旁敲側擊,讓他在臨行前將話挑明,迅速給個決斷出來。
“京城。”
臨行在即,李渚霖也不想在她麵前賣關子,唇瓣微動,隱約帶著愉悅吐露出了兩個字,“京城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自是要比揚州好上千倍、萬倍。”
李渚霖眼眸低垂,眸光輕攏在她身上,雖還端著些王侯貴族的架子,可語意卻極為繾綣,
“你一介弱女子,這月餘來,將身心都托付給了我……我自問不是什麼負心薄幸之人,既已消受,斷然不會丟下你不顧,獨自一人遠走高飛。”
“女子自古最重清譽。
這些時日以來,你我二人就這般掩人耳目、不清不楚、名不正言不順地廝混著,想來你心中定然介懷。”
“今日便將話說開,給你一個交代。
我會允你一同隨駕回京,亦會賜你一個名分。”
若是情意相投的二人談及婚嫁,定然是男方誠意滿滿來求取。
可李渚霖這番話落入耳中,不像是求婚,更不像是商量,仿若沒有任何餘地的通知,是居高臨下的恩賞。
“允我入京?賜我名分
?”
阮瓏玲早就將手中的賬本緩緩合上,單薄的身姿僵了僵,眸底的冷意愈來愈甚。
她忽然就很好奇,眉峰微微一挑,
“那霖郎準備賜給我什麼名分呢?”
“妾。我會許你入府做妾。”
李渚霖知她要強,定不會願意屈居人後,所以將早就準備好的說辭道出,語氣放緩,頗帶了些許安撫的意味,
“你我身份有彆,原是不相配的。
於你來說,或覺得阮家商行的這些家底已足夠豐厚,可於我家來說,委實連九牛一毛都不及,更莫遑論你這商女身份委實微末,又因退婚一事鬨得滿城風雨。……”
李渚霖頭腦向來清醒,在他的預設的人生軌跡中,從來就未曾想過,這輩子會與一個商女會發生什麼勾纏,這這段時日間,他確實動了心,亦確實因她通了情愛魚水之樂……
可他還不至於昏了頭,在如此動蕩不安、尚需拉攏朝臣人心之際,乍然迎娶一個商女做正室大婦。
饒是他肯,滿朝文武大臣也斷然不會允。
世家貴族,門第森嚴,階級固化,互通有無。
豈會輕易容許一個父族沒有任何功勳,沒有任何背景的商女,做祁朝除了皇後以外,最尊貴的女人?
文武百官們彈劾的官帖會如雪花般飛入皇宮,擺放在他的案桌之上。
屆時又該如何?
他總不能再殺儘半壁朝臣。
之前他手段狠辣,嗜殺果決,那是為了扶持幼帝登基,是正統大義!是匡扶朝政!
若為了男歡女愛,而再那般大動乾戈,那便是昏了頭,不值當,傷了本該休養生息的朝堂根基。
“妾室,已經是我能護你周全,又最符合你身份,且不尷尬的位置了。”
阮瓏玲原已預料到了會是這個答案,可真正從王楚麟嘴中說出來這一刻,還是不由得心頭震動,湧上濃烈的苦澀來。
憑什麼?
她被退過一次婚又如何?
就算阮家是商戶,可他王家就算家財萬貫,不也隻是商戶麼?戶籍單上寫得清清楚楚!
她滿腦子都是那個“妾”字,緊而生出些不忿來!騰然站起身來,帶著嘲弄著苦笑幾聲…
“妾?…妾室?…嗬嗬…這妾室名分,還是你紆尊賞賜給我的?
怎麼?莫非還要我對你感恩戴德?覺得榮耀萬分麼?!”
李渚霖知她骨子裡最是清高,為使得讓她安心,闊步上前,饒至書桌後,張開雙臂欲要將她攬入懷中,就要準備將真實身份全盤推出…
“玲兒,做我家的妾,不比彆家。
從今往後,你不必再對任何人卑躬屈膝,屈迎奉承,隻有彆人仰你鼻息、對你諂媚討好的份……我實乃……”
當朝首輔這四個字還未來得及說出口…
“什麼妾不妾的?
不過是場風花雪月的露水情緣罷了,霖郎竟當了真?”
屋內響起了女人似嘲弄,又似戲謔的聲音。
如玉擊石,猶如破裂的錚錚之聲。
妾就是妾,誰家的妾都一樣!
饒是入了皇宮,做了天皇老子的妾,也僅僅隻是妾!亦要做小伏低一輩子!
王楚麟嘴裡的鬼話,阮瓏玲實在是聽不下去,生生出言,截斷了他的話語!
她蹙緊了眉頭,脊背繃得筆直,生生往後退了幾步,將二人之間隔出些距離,在決然轉身的瞬間,麵上顯露出些厭惡之色來。
男人的雙臂停擺在半空,顯然還未反應過來,他眸光一緊,瞳孔微擴,怔了一句,
“你……說什麼?”
“我不過當這月餘的情愛,是場你情我願的露水情緣罷
了,誰知霖郎竟想納我入門?
哈哈哈哈哈?還賜我做妾室?你莫非以為我當真稀罕麼?委實是天大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