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你莫要難過。
爹爹雖沒了,可母親還有為安!
今後我定會以爹爹做榜樣,做個如他那樣文成武就的君子!”
小小稚子,這番話卻說得異常篤定。
讓阮瓏玲感動之餘,心中生出了無限的內疚與慚愧。
她不是沒想過無父養子的艱辛,所以這些年來,除了應對生意,她已對小為安傾注了全部的關心與陪伴,就是希望能稍微彌補些沒有親生父親在身側的遺憾。
可現如今看來,父親這個位置的缺,是誰人都替代不了的。
親生父親分明就在京城,可小為安卻隻以為他去世了。
近在咫尺,卻仿若天人永隔。
如此父不見子,子不見父……
有時候細想想,阮瓏玲心中都覺得有些不落忍。
但不落忍又能如何?
可事已至此。
她早已沒有了回頭的餘地。
無論是五年前佯裝浪蕩。
還是五年後鐵麵拒婚。
阮瓏玲早就將所有後路全部堵死,她隻能朝著這條路這樣走下去,一直走,走到生命的儘頭。
小為安格外懂事。
他甚至都不敢多問,隻淺淺問了這麼幾句後,就對父親那兩個字絕口不提了,甚至還打起精神說了幾句俏皮話,來哄阮瓏玲開心,過了小半柱香的時間,直接蒙頭睡過去了……
阮瓏玲踏出房門,抬眼就望見了高懸在天上的圓月。
她按了按腰間香囊中那塊獨屬於王楚鱗的木牌。
那男人讓她意料不到的事情有很多。
其中讓她最
想不到的,是他說為了她,竟整整五年都沒有娶妻。
嗬。
豈會?
怎麼可能?
他定是在扯謊!
定是為了讓她點頭答應嫁人,才刻意這麼哄她開心的!
可就算是真的……
王楚鱗,你知道麼?
就算你為了我整整五年未娶…
可我也同樣五年未嫁,從未再讓任何男子觸碰過……
我還生下了咱們的孩子。
他叫為安。
今年已經整整四歲了。
*
靠著揚州特色的美味菜肴,仙客來迅速在京城眾多的酒樓中脫穎而出,成了各個名門貴眷們的常去之地。
今日休沐,春日陽光正好,許多官眷們都攜家帶小出門,或去京郊踏青,或去訪友閒逛……停歇下來總是要尋吃食,仙客來便是個好去處,所以今日生意異常火爆!
阮瓏玲照例在酒樓中統管大局,將仙客來上下酒樓全都巡視過一遍,又去後廚瞧了一遭……確認各處無誤之後,她才斜斜靠在窗櫞邊,雙目眺望著遠方,似是在盼著什麼…
阿杏瞧出了她的心不在焉,不禁蹙起眉尖啐了一句,
“東家日日望也無用,那是個沒有心的,想必今後都不會來了!”
“呸!還說什麼逢迎成妻,誠心求娶呢?不過被拒了一次罷了,這都整整五日了,那王楚鱗竟就連門都再未登過?他的誠心在哪裡?莫不是喂到狗肚子裡去了?”
阿杏那日就在天字一號房外候著,將王楚鱗的話全都聽入了耳,現在真是越想越生氣,
“東家,男人的話聽聽便罷。
那劉成濟以前不也常說些甜言蜜語麼?甚至還指天畫地賭咒發誓呢!可最後呢?中了探花之後不還是將姑娘拋卻腦後,另娶他人了?
那王楚鱗也一樣!
他說他錯了,說整整五年都放不下姑娘……可他說的若是真的,那這五年間,他為何從來都沒回揚州瞧過姑娘一次?他並非不知道姑娘身在何方,住在何處……他哪怕人不來,可捎過一隻書信,傳過隻字片語過來麼?”
“哦,以前他隻讓姑娘做妾。
現在曉得五少爺中了狀元,這才巴巴得上門來迎娶做妻,這不是趨炎附勢?不是勢利眼麼?
他不來最好!
若是來了,奴婢必然要抄起掃把將他打轟出去!”
阿杏在一旁義憤填膺。
阮瓏玲隻聽著,並未附和,卻也並未阻止,麵上的神情是木然的,一直未曾變過。
是啊。
王楚鱗再也沒來過。
這就是答案。
她在期待什麼呢?
五年前是她心狠斬斷情緣。
五年後又是她再次拒絕了他的求娶。
她推遠了王楚鱗一次又一次。
一而再,再而三。
他們攏共也就相處了短短一月,生出來的那些情意,能被如此消耗幾回?
他還是彆來了吧。
永遠都不要來。
莫要讓她…再拒一次。
此時。
樓下先是傳來了一聲驚呼,緊而就是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使得仙客來上下九層聽得清清楚楚,然後樓下的人群就開始騷動不安!
一陣急切的腳步聲傳來,仙客來的掌櫃麗娘子未經稟告,徑直闖了進來。
她麵色發白,滿頭大汗,眸光中儘是驚懼惶恐,見到阮瓏玲的瞬間,仿若瞧見了主心骨,立即快步迎上前來,猶如抓救命稻草般,抓住了她纖弱的手腕,
“東家!大事不好了!出、出人命了!”
一聽到“出了人命
”這幾個字,阮瓏玲的臉色亦驀然大變。
“莫要慌裡慌張,究竟出了何事?你好好說!”
麗娘子浸**淫在酒樓行當十幾年,並非是個沒見過風浪的,心中雖還是七上八下的,可還是勉力穩了穩心神,將事情經過全都道了出來。
“一樓的荒字十五號桌翻了四次台後,來了一家六口人,有老有小,聽口音不像是京城人士,坐定之後點了幾道菜。今日事忙,菜上得慢了些,這桌客人牢騷了幾句,我上前好說歹說安撫了一番,原以為無事了…
可誰知將菜上齊之後,這一家老小用膳原用得好好的,後來那個小的先哭喊了聲肚子疼,然後圍坐在一起的那幾個也捂著肚腹喊嚷了起來,我立刻就要上前去查看……
誰知…誰知才幾息的功夫!那一家子五口人,竟就沒了聲響,七竅流血著倒在了飯桌上,我伸了指尖上前忘鼻息處一探,竟都沒了氣息!死了!”
“那一家子,隻幸存了個去更衣方便,未曾動筷的婦人,她此時正在樓下嚎哭喊冤,讓在場者為她做主呢…”
“什麼?!”
阮瓏玲腦中甕然一響,眸光震動,身形都微晃了晃。
一家五口都死了。
都是剛用完了膳,就死在了仙客來的飯桌上?
那在場的京城百姓定會認為,是仙客來的餐食出了差錯,藏汙納垢生了毒物,這才是人食之喪命!
可怎會呢?!
不可能的啊!
做酒樓最要緊的就是食材入口乾淨,那些雞鴨魚肉,瓜果時蔬…都是後廚經人采買之後,由專人檢驗過,最後麗娘子與阮瓏玲都會再過一次眼的啊!
乾乾淨淨。
新鮮嫩綠。
哪怕是過了夜的食材,都會立刻處理掉!
怎會吃死人?!
“我們一家人不過是想趁著休沐吃頓好的,誰知仙客來這家黑心店,飯菜裡竟然有毒!害得我們一家五口命喪黃泉!天爺啊……我爹今年才五十有二,侄兒才不過區區七歲啊!”
“各位定要為我做主!為我伸冤啊!仙客來這家黑心店!聽說這東家玲瓏娘子,還是狀元的胞姐?!這就是狀元的家眷?胞姐是這樣的黑心腸,那狀元的品性又能好到哪裡去?
今日她若不給我家老小償命,我拚著這條性命不要,也要去敲登聞鼓,死諫告禦狀!”
樓下撼天動地的淒厲哭喊聲傳來…聽得阮瓏玲差點心臟猛然停跳!
尚且不說食材是否有毒…
可就算有,也是一人做事一人當,全是她阮瓏玲的罪責!
但這婦人竟張嘴攀咬,將成峰也扯了進來?!
成峰日夜苦讀,俯首案牘十幾年,看書寫字未曾片刻停歇過,千軍萬馬擠過獨木橋,何其不易才終於高中考上了狀元?
他現如今才剛入仕,前途一片光明,可若此時牽扯入這樁命案當中,必定青雲路斷,跌落泥潭!
思及此處,阮瓏玲立即狂奔下樓,隻想著快些讓那婦人冷靜下來,話語中莫要再牽扯胞弟。
因發生了命案,仙客來三層外三層都被人群圍了起來,唏噓的,痛心的,看熱鬨的……百姓們熙熙攘攘一湧而入,以犯了命案的那一桌,隔了三米開外圍成了個圓圈。
阮瓏玲踏下樓的瞬間,一眼就望見了橫陳在地的屍體,鼻舌耳目中流出暗紅的鮮血,死狀極其淒慘…她腦中甕然,還來不及說些什麼……
那個正在咒罵著的婦人立即認出了她,高喝一聲,
“想必你就是那狀元的胞姐,仙客來的東家,玲瓏娘子了吧?!”
那婦人也不待她說話,氣憤之下闊步上前,一把就揪住阮瓏玲的發髻,將她猛然拖拽到圓圈的正中間,直接推搡到
了地上。
這婦人力氣甚大,阮瓏玲的小腹被撞到了桌上,緊而跌落在地上,瞬間頭冒金星,再睜眼就直直往見了那幼兒毫無生機流血而亡的屍體。
她也是做母親的人,瞧見了不免一陣心痛。
眼下最要緊的,是堵住那婦人的嘴,然後再查明真相。
她用眼神示意,勸退了想要迎上前來扶她的阿杏,然後捂著被撞疼了的小腹,緩緩站起身來,對那婦人溫言安撫道,
“這位娘子,我十萬分理解你的心情……
可眼下事實還未查明,切莫要妄言什麼食材有毒之類的話。我家的食材確乃都是當天采購,問題絕不會出在食材上,否則要出事的話,這仙客來上下九層的食客都會出事,不會隻單單你一家出事了…”
“仙客來的食材無毒?
那你的意思便是,我們一家五口人上下老小,拚著性命都不要,是來誣陷你的?陷害你的?”
婦人哭得眼睛都腫了,捶地怒喝一聲,
“好一個狀元胞姐!口才果然了得!這紅口白牙血口翻張的,就想將這五條性命與你這酒樓脫了乾係?!我告訴你!這不能夠!老天爺啊…你睜開眼睛瞧瞧,這到底是怎樣的世道啊……”
這番淒厲決然的哭喊聲,使得人群騷*動不安。
圍觀者瞧阮瓏玲的眸光變得愈發鄙夷,阮瓏玲甚至能聽到他們在議論阮成峰的人品,甚至已經有人開始大聲偏幫著婦人咒罵了起來!
那婦人一口一個“狀元胞姐”,聽得阮瓏玲太陽穴直跳,心中愈發覺得蹊蹺,可到底是人命官司在前,她不好態度太過強硬,也隻能軟聲道,
“這位娘子,我家掌櫃方才已經派人去京兆尹報官,廚房中的菜肴也已經封存待驗了,你放心,待會兒等官差來了,這膳食有沒有問題,仵作一查便知,絕不會隨便汙蔑了誰,定會給你個公道的……”
“想必此刻這位娘子也累了,來人……”
阮瓏玲給阿杏使了個眼色,“將這位娘子扶去廂房好好休息。”
幾個膽大的婢女聽號令,繞過屍體走了上來,架著婦人的肩膀就準備將她往後頭的廂房中拖。
“殺人啦!仙客來殺人滅口啦!”
“你們這樣一家黑店,我若去了旁的地方,豈還能有命出來?!你們毒殺了我們一家五口還不夠,竟還想殺了我!”
誰知那婦人力大無窮,不僅從婢女的圍堵中掙脫了出來,甚至還將她們推到在了地上!
婦人腫起的眼眶中射出寒光來,隨手抓起一道桌上的菜肴,就闊步朝阮瓏玲走來,將食物直直朝她嘴裡塞,滿懷著憤恨念念有詞道,
“你不是說它沒有毒麼?
好啊!你把它吃了,我就信它沒有毒!你吃啊!你吃!你今日就當著大家的麵,將它吃下去!”
婦人一麵說,一麵用蠻力試圖掰開阮瓏玲的舌腔。
圍觀者眾多,可到底不想牽扯進人命官司中,又攝於那婦人的氣魄,一時間竟無人敢上前阻攔!
“嗚嗚……”
這婦人不對勁!
她手中的食物定然有異!
阮瓏玲徹底明白過來之後,隻拚命抿緊了嘴巴,想要掙婦人的對她的禁錮,可胳膊到底掰不過大腿,那婦人猶如一塊鐵牆般,根本就紋絲不動!
此刻,她的發髻已經被那婦人抓撓得不像樣子,儘數散落,猶如大街上的拍花子,外衫早就破了,雙臂被婦人從身後死死鉗製住,朝天仰著脖頸,躲避著婦人欲要塞入嘴裡的食物……
就像一隻動彈不得,引頸待戮孤鶴。
拜托了!
誰來救救她…
誰來幫幫她……
阮瓏玲用眸光求助著圍觀
的眾人,可目之所及,眾人皆紛紛將頭扭開躲避目光。
力氣逐漸殆儘…
她眸光中透出絕望的光芒來,就在她支撐不住,就要張嘴的瞬間…
人群外傳來振山動地的腳步聲,伴隨著盔甲的碰撞,佩刀由鞘中拔出的尖銳冷器聲……塞山擠海的人群,被從中間硬生生開辟出條越半米的行道來。
身穿鐵甲的黑騁鐵騎在前頭開道,然後分立在了道路兩側,打頭的那兩個拔刀上前,三下五除二,就將禁錮阮瓏玲的婦人直接按趴在了地上。
春光一地金輝。
人群的儘頭,快步邁入一男子。
一身流光溢彩的紫袍,裳上的金龍僅比皇袍缺了區區半爪,氣勢擎天,不怒自威,昂首負手,踏光跨入廳內…
出現的瞬間,眾人屏氣噤聲,紛紛倒吸了一口涼氣。
不知是誰先將他認了出來,顫著嗓子高喊了一聲,
“參見首輔大人!”
阮瓏玲眼睜睜瞧著在場眾人雙膝一軟,全都如風吹蘆葦般傾倒跪了下去,衝著來人俯身叩首。
隻有她望著眼前之人呆愣在當場,遲遲緩不過神來,她顧不上方才在與婦人拉扯推搡間,渾身上下泛起的酸痛,滿腦子都隻有一個問題。
?
什麼
他們喚王楚鱗做什麼?
首輔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