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要勸的!
既入窮巷,就該及時掉頭!”
誰知阮玉梅揚起那張淚流滿麵的臉,將哭紅腫了的雙眸瞪大了些,絲毫不肯退讓。
“你們男人將生孩子說得輕巧,可於我們女子來說,那可絲毫不亞於在鬼門關外走了一圈!我姐姐當年生小為安熬了整整兩天,產時血崩,險些就沒能活下來,雖說現在母子俱安,可姐姐也母體受損,生生在床上躺了半年。風一吹就腰疼,下雨前就關節酸……這些種種,誰能代我們受過?”
…
為了生孩子,阮瓏玲竟吃了那麼多苦?
李渚霖簡直不敢想當時的情景有多危急,由心底湧上來陣濃烈的後怕感…她險些就命喪黃泉…險些就不能在這世間再看見她……
他將眼眸緩緩垂下,英朗的麵龐上流露出痛惜之色。
阮玉梅還在垂淚憤然,
“更何況,那個男人竟隻讓我姐姐做妾,如此不知好歹,那還給他生孩子做什麼?他也配?就算時光再倒流,我為著姐姐著想,也是要力勸的!
可惜姐姐還是割舍不下,姐姐定然是愛慘了那男人,為了他的骨血能拋下一切,所以才冒著聲名巨毀風險未婚誕子,遭揚州百姓指指點點唾罵了這麼多年!
要我說,那個狼心狗肺的男人活該一輩子都沒人願意給他生孩子,徹徹底底斷子絕孫……”
“夠了!”
薛燼太陽穴直跳,指尖扶額,打斷了阮玉梅的話語,沉聲道,“供詞已錄,來人遣她出去!”
這女人真真是個心直口快的!
正主可就在隔壁暗房中聽著,她若再這麼一通狂唚下去,隻怕是要犯忌諱。
……
最後一個阮家人被帶了進來。
阮成峰不是好糊弄之人。
他雖年紀最小,可對比起前幾個卻更為冷靜,並未被滿堂的兵器刑具嚇著,而是率先質問起這案情的種種蹊蹺之處,甚至隱隱有苛責刑部辦案不力,方向不對的意味。
薛燼施以威壓,又圓滑著拿出了些證物出來,阮成峰才將將願意將話頭落在孩子身上。
“這麼多年來,家中的事務全
憑三姐做主,我一直在外讀書從未過問過,是從書信上才得知三姐有孕的消息,考完鄉試歸家時,小為安都已經好幾個月了。這個孩子,不是偷來的搶來的買來的拐來的,而是我姐姐自己生的。
我不想問,也不會問姐姐為何要未婚生子。
畢竟多年來幾乎是姐姐將我撫養長大,所有的束脩學資都是姐姐湊的,哪怕我過意不去想要抄書謄寫賺些銀錢,她也讓我不要撿了芝麻丟了西瓜,隻讓我安心讀書。姐姐從未讓我操勞過半分,我又哪裡來得底氣置喙此事半句?姐姐既然決定生子,那我這個做弟弟的,必然是支持她的。”
“我姐姐不去尋孩子生父,那自然有她的道理。
且我認定,必是那男子辜負我姐姐在先。”
阮成峰昂首立在刑堂之上,神色坦然,頗有君子雅風。
“畢竟我三姐那個性子……從來隻有人負她,她從不負人。
那男子定然是讓她徹底寒了心,她才會如此決絕。且我這些年冷眼瞧著,姐姐從未再對任何人動心過,隨身攜帶的香囊中還常帶了塊刻有十六的木牌,想來或許是那男子留下的信物,她能貼身帶著,想必還是深愛著那人,未曾放下的。”
。
那塊牌子……她竟隨身攜帶…怎麼會?這聽著根本就不像是阮瓏玲能做出來的事情。
李渚霖麵上流露出疑雜,痛苦,惆悵之色……
阮家的每一個人,都說阮瓏玲愛他,心裡有他。
可若她當真如此,二人又何至於到如此地步?
阮瓏玲最會權衡利弊,她若是不想生這個孩子,那小為安當年必然留不住。
她絕不會因一時氣性,而輕易賭上後半輩子。
她態度如此堅定,且還提前喝了助孕飲,那必然是早就計劃好了要孩子的。
那她為何要生?為何還要瞞著他生呢?
此時隔壁的審訊已經結束,薛燼將所有證詞全都收錄好,連同揚州飛鴿傳來的情報,全部遞送到了李渚霖麵前。
李渚霖心中帶著疑惑,指尖不停一頁頁地翻著,眸光在情報上迅速掃著……
直到他看到了五年前,她在薰水閣那間成衣店,對著老板娘說出的那句話。
“他不是我相公。
他隻是我未來孩子的爹。”
男人瞬間醍醐灌頂!
如此,所有的一起都能說得通了!
原來阮瓏玲竟在一早就做了這樣的打算?
他心頭猛然震動激蕩,盯著那幾個字遲遲緩不過神來,指尖逐漸蜷緊,將那些證言攥成了紙團,緊而如箭離弦般跨出刑部的大門,撩袍跨馬,直直朝阮府奔馳而去……
*
大陀巷,阮府,煙霏閣。
此時正房中有些微淩亂,地上還放置了幾個不大不小,可提拎在手中攜帶方便的箱子,箱口大開,裡頭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雜物,眼見收拾得差不多……阮瓏玲與阿杏齊心合力了許久,才將箱子合攏鎖上。
阮瓏玲抬手,擦了擦額間沁出來的密汗,“今晚確定能上船麼?”
阿杏點了點頭,
“確定。明早船就能開出晏朝,途徑湘渚,路過千島,一個月之後行至佛柔。
已經通過黑市傳信給福叔,想必到了之後,佛柔的一切就都已打點好。”
自那晚後,阮瓏玲一直惴惴不安在家中等著,原以為事情會暴露,不曉得哪日,黑騁鐵騎的馬蹄就會踏平整個阮府,誰知這接連幾日以來,卻一直風平浪靜。
不對。
不該如此的。
就算李渚霖知道她已經有個孩子,不再願意娶她了,也絕對不應是這樣子的……
這就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
靜,讓人覺得愈發心焦。
這陣等待審判的感覺實在是太不好受,阮瓏玲來不及想這事兒到底能不能遮掩過去,隻打定了主意是要跑路。
既然要跑,就跑得遠遠的,不能再呆在晏朝。
走陸路是沒有指望了,畢竟什麼良駒,也快不過朝廷的鐵蹄。
那就隻能走水路。
一旦駛出遠洋公海,任李渚霖有天大的本事也尋不著,找不見。
可惜黑市的船要每隔十天才發一次,且船票又太過珍惜,尋常人大多都是提前一個月預定,她手裡這幾張船票,還是足足添了十三倍的價錢才買到的,一直懸著心臟等到今天,終於能在夜裡出發了。
阮瓏玲是想在臨行前和家人道個彆,再吃頓團圓飯的。
可斜陽漸落,眼瞧著馬上就快要到用晚膳的時候了,這一個個的都還沒能回來。
總不會是出什麼事兒了吧?
大約不會的。
仙客來的事情,阮家商行問心無愧,但凡京兆尹不是隻吃乾飯不乾活的,就絕不會栽誣到阮家頭上。
至於李渚霖那一樁事,應也不會。若是他要發難,隔天估計就要雷霆震怒了,沒得隔了好幾日才為難姐弟妹的道理,且姐弟妹幾個對此事都知之甚少,更不曉得首輔就是小為安的爹,理應也不會出現什麼岔子。
隻要逃過今天。
她就能逃過這一難。
此時小為安虎頭虎腦跑了進來,拿著手中的蹴鞠晃了晃,甜聲道了句,
“母親,這是舒姐姐送給我的離彆禮,上頭的鈴鐺還是她親手掛的呢,我喜歡極了。”
瞧見這個糯米團子般的小孩兒,阮瓏玲的心都快化了,將兒子攏入懷中,
“離彆禮都收了?那你與舒姐兒是怎麼說的?”
小為安歪頭眨了眨眼,“我沒說要出去好幾年。隻說要去和母親巡視莊子小住上幾個月,或許近來就不能陪她讀書念字了。
可是母親,雖然我也喜歡坐大船,喜歡去看海豚與鯨魚…可是我也很舍不得離開舅舅和姨姨姨夫,更加舍不得舒姐姐,要是在外麵玩很久的話,我會想他們的。”
阮瓏玲心頭發酸,也不知該如何與他解釋事態的緊急,隻將他愈發緊抱了抱,
“母親也很舍不得……那…咱們到時候挑最好看的貝殼回來,做禮物給他們好不好呀?”
說起這個,小為安瞬間覺得不傷心了,隻亮著眼睛點了點頭,“好。”
他又想起了什麼,添了一句,“再多帶一個貝殼,給那天晚上在車上給我撣餅屑的叔叔。”
“為安……喜歡那個叔叔麼?”
“嗯,喜歡的呀。”
“才見他一麵,怎麼就喜歡上了?”
“嗯……或是那個叔叔同我長得有些像,我覺得看著很麵善可親。”
也好。
如此也好。
如此父子二人也算是見過麵了。
對於這幾天發生的事情,阮瓏玲又覺得心裡有些過意不去。
“好孩子,你就不問問母親為何讓你撒謊呢?”
小為安伸長了脖子,親昵地往她麵頰貼了貼,異常天真道,
“不用問,為安省得的,撒謊為了讓人心安。
母親也經常撒謊,沒吃晚膳和我說吃過了,分明很累卻說不累……這些不都是想讓我心安麼?
母親是這世上對我最好,最親的人,總不會害我的。”
兒子這般乖巧體貼,通透世事,倒引得阮瓏玲鼻尖酸澀起來,想來今後關於他生父的事情她也無須解釋,等他長大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小為安與母親說不了多久的話,拿著手中的蹴鞠擺弄起來,玩性一起,
就這麼跑跳著到遠處的庭院中,與仆婦們生的幾個伴童一起玩耍去了。
阮瓏玲走出房門,獨自站在屋簷下,遠眺著眼前的這一切歲月美好的樣子,暫且將心中的忐忑放了放,此刻隻覺得異常滿足…
無妨。
去哪裡,去多遠都無妨。
隻要他們母子二人在一起,再苦再難都能熬過去,她換地方做生意,小為安去見識見識這廣闊的世界而已。
就在她暢想著幸福美好的未來……
此時身後傳來氣勢萬鈞的腳步聲,她還來不及回頭查看,就被人拽住小臂,被股異常遒勁的力道往後拉拽,整個身子都調轉了過來…
無人稟報,無人通傳。
滿院子的仆婦不知哪裡去了,阿杏也不見了。
她的麵前,是李渚霖那張憤怒到幾近扭曲的臉。
他暴跳如雷,眉毛幾乎都擰到了一處,雙眸射出火來,咬牙切齒道,
“阮瓏玲,我真真小瞧了你!
你竟連此等罔顧人倫,敗壞綱常的事兒都做得出來?
真是好心機,好算計,長了一身的好本事啊!”
猶如一道霹靂響雷劃過晴空。
烏雲遮日,狂風暴雨接踵而至。
阮瓏玲腦中甕然一下,麵色刹時變得慘白,一時間呆愣當場,僵站著不知該作何反應。
見他此狀,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事情暴露,敗局已至,這一天總歸是來了。
可分明隻要再延遲幾個時辰,她就可以成功逃脫了!
幾個時辰而已!
這讓阮瓏玲如何甘心?她心跳如鼓,呼吸已經異常急促,可竟還是心存僥幸顫聲道,
“大…大人在說些什麼?我竟聽不…明白…”
“聽不明白是吧?
那你睜開眼好好瞧瞧這些供詞,可都儘數明白了?!”
如此地步了,她竟還不到黃河心不死?
這無疑於給李渚霖的怒氣添火,他將那些文書紙冊甩在她臉上,指向遠處正跑跳著越來越遠的孩童,裹著擎天的威勢,厲聲問道,
“阮瓏玲,你可知依晏朝律例,騙人生子應該當何罪?!/.52g.G,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