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原定周日的事情安排妥當後, 遊烈還是回了一趟老爺子家裡。
一方麵是老爺子上了年紀,萬一憋點情緒積鬱成疾,那他這個做長外孫的未免罪過太大。
另一方麵……
“哼, 怎麼,怕我找人料理你藏起來的那個小姑娘?”茶室裡,老爺子坐在茶海旁,一壺剛起的新茶嫋嫋成香,第一泡的茶湯正被穿著正派大氣的京派旗袍的茶藝師信手灑洗過低掛的茶碗。
濃鬱的茶湯色澤就給瓷質細膩勻停的杯釉鍍上一層沉樸盈曳的光。
遊烈走過去,西裝外套早在玄關就脫給了家裡的用人,此時一身清厲線條,被筆直襯衫恰到好處地收匝進腰線處的皮帶, 他邊進來邊漫不經心地解了袖扣, 隨手擱在旁櫃的書架上。
“我來吧。”
到茶海前,他已將板正的白襯衫袖口挽上半截, 露出薄肌分明的小臂, 在旁邊暗銅色浮雕淨手盆裡洗了手,拿茶巾拭過,從家裡茶藝師那兒接過去茶具。
茶藝師顯然是見慣了這爺孫倆的相處模式的, 盈盈勾著笑朝兩人分彆點了下頭, 就轉身出去了。
門一帶上。
老爺子扶著老花鏡,手裡不知道打哪兒淘來的古籍頁翻了過去, 跟了一聲冷哼:“少給我來這套,沒用。”
“那您早說, ”遊烈聲線淡淡起了旁邊琉璃壺裡煮的山泉水, “既然沒用,要不我把她再喊回來?”
老爺子拎書頁的手一抖,差點給古籍薅成個殘廢。
他惱火地放下書, 摘下老花鏡,往書上一擱:“你是專程回來氣我的?”
“哪敢。”
遊烈垂眸笑了,上好的瓷質茶壺薄胎細膩地吻著他指腹,修長指骨抵壓著壺蓋,悶了足夠時數,他起茶挑入公道杯中,又轉斟進茶盞。
等一盞香茗擱在老爺子麵前的茶托上,遊烈才擱下茶具,拿茶巾慢條斯理擦過手,坐回椅裡——
“分明是給您賠罪來的。”
他笑著一示茶盞:“您請。”
老爺子神情古怪地盯著他眼角眉梢分明的情緒。
這樣大概持續了三五秒,遊烈難得有點不自在,白襯衫收束的精瘦腰身微微後挺:“我臉上有什麼嗎?”
話頭在嘴邊轉了一圈,最後還是被聲歎壓了回去,庚老爺子放下古籍,倚進實木椅裡:“那小姑娘,真就有那麼好?”
——好到能為她幾年不見什麼笑模樣,一朝回到身畔,就把他這長外孫不知丟哪兒的魂也牽回來了。
“……”
這話題來得突然。
遊烈微微正色:“當然,她很好。您應該知道的。”
“是個負責任也上進的孩子,沒什麼歪心思,隻是脾性多少倔了些……”在知根知底的長外孫麵前,老人家也沒有掩飾自己調查過那邊的意思。
遊烈接得淡定:“沒事,我脾氣軟。”
“…………”
老爺子給了他一個我都懶得說你的冷眼。
於是遊烈從善如流地補充:“在她麵前。”
“是,在她麵前你豈止脾氣軟,我看骨子都軟了,”提起這個老人家就沒好氣,抬手將實木茶海扣出誠樸的聲響,“當初就在這屋裡,信誓旦旦地跟我說,自己一不從商二不從政的人,是誰?”
這個遊烈理虧,聽話受訓。
“自小受誇,當你多聰慧。你當真就沒看出來,你父親當年是直鉤釣你的?如果沒有這茬,你現在在哪個研究所做你的航天器,用得著跟些不三不四上不得台麵的生意人混在一起?”
遊烈聽得笑了,輕描淡寫地接:“那我現在在彆人眼裡,也是不三不四上不得台麵的了。”
老人家冷乜了他一眼:“誰敢。”
庚老爺子這個家裡訓成醜兒也不許外人置喙的護短性子,打遊烈小時候就沒變過。
“再說,我現在不一樣也在做航天器麼,曲線救國,沒什麼不好。等年底項目試車完成,我會邀請您去發射中心觀測的。”
他淡淡笑了下,給老爺子茶盞又斟了半趟:“至於當初那直鉤,即便遊懷瑾不說,我一樣會去查。查到了,就還是這一條道,”遊烈放下公道杯時也隨撩起眸,“沒辦法,既改不了她的性子,那就隻能讓我每一次都在她的最優選項。”
“……”
這份子理直氣壯給老人家梗得不輕。
他擺擺手,“我是管不了你。也不知道哪輩子祖上積德,一家子能養出來你們這麼兩個腦有反骨的東西,見天地不消停。”
“我也聽出來了,這是有人點了您的炮仗還不著家,我今天是捱兩份罵呢,”遊烈玩笑,“出了這個門,我就替您找庚野討債。”
老爺子虎目一瞪,剛要發火。
“再說,性子隨根,”遊烈及時行茶澆火,“您的孫子外孫,什麼脾性,那不都像您了嗎?”
“——”
頂受用的一句。
老人家要發到一半的火就這麼熄了半截,隻剩點硬話:“哼,好事兒你沒往我身上想。”
話這樣說,房間裡氣氛立刻就鬆弛下來了。
遊烈又陪著老爺子喝了幾泡茶,聊了片刻鐘。
中午家裡沒旁人,趕上飯點,他又陪著外公用了午餐,還趁老人家午睡工夫,去給花房裡的花草侍弄一翻。
家裡傭人阿姨過來給他送點心,見狀笑著道:“哄老爺子開心還是烈哥兒來,不像野哥兒,偶爾回來一趟,非跟老人家吵得把屋頂都掀了不行。”
遊烈放下灑壺,眼尾曳著點輕淡笑色:“外公該起了吧?”
“該起了,我去看看。”
“好。”
等老爺子午睡醒過,花房裡又待了片刻,遊烈確定外公這火氣應該是順出來了,這才起身辭行。
臨走前,老爺子背手,就站在遊烈這幾年回家就最喜歡侍弄的那株“笑蝶”春蘭前。
“你隻要彆生些框外事兒,我不會插手,你父親可沒那麼好糊弄。從前他跟你鬨不到份兒上,但你終歸是他唯一的兒子。他能容忍你跟那小姑娘談談,可結婚是另一碼事,他不會同意的。”
“我知道。”
遊烈在花房門旁停了身,睫尾垂下點薄冷的翳影,“好在我不需要他同意。”
老人家拿濕布小心擦拭過蘭花上的一點浮塵,眼皮耷著:“你想清楚了,遊懷瑾在那個泥潭子裡比你多折騰了幾十年,不是白折騰的。他的手段,你還沒見著最不留情份兒的時候。”
“這幾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想,想得很清楚了。”
“……”
老爺子回過頭,在自己那個已經褪去稚澀卻淩厲不減的長外孫眼裡,看見了些藏鋒也露骨的銳利。
他知道遊烈和遊懷瑾終究是不同的。
遊懷瑾骨子裡就是個精明的商人,可以搏殺,但不會搏命。而遊烈,看上去冷淡克製,進退有度,可一旦觸及底線,他向來是不懼魚死網破的。
隻可惜遊懷瑾看不懂這一點,也看不懂他自己的兒子。
於是老爺子明知結局既定。
但中間翻山越嶺,不知道遊烈受過又還要受多少磋磨,更不知道他想要成為對方唯一選項的那個小姑娘,最後翻過那座山去,是不是還陪在他的身旁。
“…鬨心玩意。”
老爺子扔了擦花布,擺手:“沒事彆回來了,快滾。”
遊烈笑了。
他知道外公這就是最後真有事可以回來家裡請他出手的意思,但老人家要麵,嘴硬心軟的,話總比心思難聽。
“不勞煩您了,我改天再來。”
“……”
-
夏鳶蝶收到遊烈的信息時,正和黎昕一起,在北城老城區某棟老居民樓的一處住戶裡。
這家住著位獨居的老太太,是夏鳶蝶熟識了幾年的一位奶奶。
兩人認識源於一場機緣巧合。大概是三四年前,那時候夏奶奶去世幾個月,夏鳶蝶剛從陰霾中走出來,恰逢本科畢業,她也想換個環境,就在學院教授的推薦下去歐洲高翻學院進修一年。
結果剛到當地的那個周末,她就在街頭遇到了一位跟同行人走散,語言不通還因為問路被幾個青年故意叫囂著“aman”的老太太。老人顯然不清楚這句是帶有強烈種族歧視惡意的用詞,但也感覺到了對方的嘲笑氣焰,正氣得厲害又無法反駁。
夏鳶蝶就在那時候站了出來。
彼時夏奶奶去世不久,夏鳶蝶原本看見和她年齡相仿的老太太就有些觸景生情,偏還是同胞受辱的場麵,她幾乎沒任何猶豫就攔在了老太太身前,對對方漠然回擊,然後護著老人第一時間離開。
夏鳶蝶幫老太太聯係上陪同她出行的人,等的時間裡還和老太太一起吃了飯,互留了聯係方式。之後在國外,她偶有閒暇就陪老太太出門走走,逛逛當地的博物館,還會給她做翻譯講解。
那時候夏鳶蝶在這位老人身上移情了許多對夏奶奶的愧疚與牽絆,老人獨子在國外工作,似乎很忙,沒時間陪伴她,她也把夏鳶蝶當成了孫女似的存在。
後來夏鳶蝶回國,兩人隻能偶爾通個電話,夏鳶蝶還很遺憾傷懷了一段時間。
結果去年,老太太竟然回國定居了,且住處就在北城,和夏鳶蝶工作住所在同一片城區裡。
這一年多,夏鳶蝶一有時間就跑來看望這位臧老太太。
“跟你來的這個小孩,莫非就是你之前提到過的那個?”
廚房裡,夏鳶蝶陪老太太洗著她拿來的水果,剛把蘋果擱進果盤,就聽見了這一句。
夏鳶蝶怔了下,無奈地從對方手裡拿過盤子:“您說什麼呢,這小屁孩今年才十八,還不到十九呢。”
老太太一本正經:“女大三,抱金磚。”
“那我得抱金山了——更沒可能是那個人,您可彆亂點鴛鴦譜啊。”
“行吧,你說不是,那確實就沒戲了。”老太太遺憾地拍了拍手,“我這活到閉眼前,最起碼得看我孫子結成婚,再看看那個讓你念念不忘好些年、男朋友都不肯交的,到底是個什麼模樣的好青年。”
夏鳶蝶被說得心虛,手裡搓洗蘋果都多用了力:“我是忙,哪有您說的。”
“你是忙,但也一點這方麵的心思都沒有,彆以為我看不出來……”
夏鳶蝶怕了這念叨,一邊單手端果盤,一邊將老人慢慢悠悠往外扶著推:“好了,我們去客廳吃水果,等我給您表演削蘋果,我練了好幾次了,保準一條果皮不斷。”
老人笑著任她推出去。
黎昕正有些拘束地坐在客廳裡。
這個年紀的少年多數沒什麼和老人相處的耐心和經驗,他也一樣,好在還算會接話會哄人,也能和夏鳶蝶一起陪老太太嘮嗑。
臨近下午四點的時候,夏鳶蝶手機震動了兩聲。
手機被她進門後隨後擱在茶幾上,離著黎昕那邊稍近些,黎昕順手就給她拿過來,中途瞥了一眼。
然後他像隨口問了句。
“‘遊烈’?姐姐,又是你老板嗎?”
“——”
夏鳶蝶手裡一抖,刀就切斷了長長的一條果皮——
表演節目半途而廢。
“…是,”夏鳶蝶微微蹙眉,板起臉,“給我,不準隨便看姐姐手機。”
小狗委屈地看了她眼,沒說什麼,就遞過來了。
摁著心虛的夏鳶蝶擦了擦手,低頭點開手機。
【遊烈】:幾點結束?我去接你。
夏鳶蝶眼皮一跳,立刻就想回過去一句“不用”。
結果她字都沒打完,遊烈就好像有所預判。
【遊烈】:男朋友職責所在。
夏鳶蝶:“……”
他還真是。
沒給她第二個選項啊。
夏鳶蝶隻好帶著點糾結猶豫,但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在信息頁麵裡把小區地址和樓號單元號敲進去,發給了他。
【遊烈】:好,我到樓下等你。
夏鳶蝶本來緊跟著就想和他解釋,自己為什麼會跟黎昕一起在一棟居民樓裡,但遊烈沒問,又回得很快。
她反而不好意思再單獨提起了。
因為真的就好像在跟男朋友彙報解釋出行行蹤的女朋友……
想到這個,夏鳶蝶臉頰都有點微燒,她立刻木著臉把手機扣回身邊。
然後一抬頭就撞上了老太太意味深長的表情。
“老板?”臧美芝帶著慈祥的笑,“哪有周日還找人的老板?”
“我這個工作性質不一樣嘛。”夏鳶蝶想帶過去。
沒成功。
臧美芝還笑眯眯地拍了拍她手背,“那你們老板這周末晚上,找你乾嗎?”
“有份材料,他找我拿一下。”夏鳶蝶扯謊得心虛。
“噢,他還要過來找你噢。”
“嗯……”
夏鳶蝶扛不住老太太那好像測謊儀似的眼神,連忙正色起身,去包裡拿錢夾:“黎昕,白天跟你說的,我晚上還有事,你自己或者找朋友吃飯……”
錢還沒遞出去,就見黎昕坐在沙發上耷拉了眼皮。
“我不要你的錢。”
夏鳶蝶一怔。
卻見小狗已經悶悶不樂地起身,走出去幾步又想起來,回頭給臧美芝鞠了個躬:“奶奶再見。”
夏鳶蝶:“??”
說完,就跟沒見著他姐姐還拿著錢發懵似的,徑直換鞋走了。
夏鳶蝶莫名其妙地將錢放回錢夾,還有些不太放心,扭頭問臧奶奶:“您說,他一個人不會出什麼事吧?”
臧美芝帶著樂嗬嗬看戲似的笑:“有事也是心裡的事。十八了,正心思躁的時候。”
聽出幾分意味,夏鳶蝶怔了下。
這話由臧美芝的純旁觀角度說起,比遊烈提到更叫她意外,幾乎有些難接受:“可是他,我從他十幾歲就看著他長大的。”
“那沒辦法,誰叫我們小鳶蝶兒漂亮又心善,就討人喜歡?”
臧奶奶原本也是北城人,雖然出國住了幾年,基本不說北城話了,但兒化音還是重得很,她每次喊夏鳶蝶“小鳶蝶兒”,都弄得夏鳶蝶極不好意思。
這次卻有點震撼得顧不上。
臧美芝拍拍桌沿:“你想也沒用,不提這茬。你老板什麼時候過來接你,讓他直接上樓唄,我得看看這大周末都要壓榨員工的大老板,到底長什麼模樣啊?”
“臧奶奶…!”
夏鳶蝶立刻就被帶回了神,臉頰微紅,“您就彆逗我了。”
“那不行,今天怎麼也得看看,”臧美芝板臉,“而且你想,你都帶你弟弟上來了,怎麼能不叫周末還專程來找你的老板也上來坐坐?”
“……”
夏鳶蝶有些心虛。
當然是因為,弟弟是真當弟弟,老板卻不是真當老板。
叫遊烈上來見臧老太太,會讓她有種奇怪的,像見家長一樣的,微妙又尷尬的感覺。
然而扛不住臧美芝的厲害。
最後夏鳶蝶還是給遊烈發了信息,連門牌號也一並告訴他了。
末了還加了一句。
【蝴蝶】:這家老奶奶說了,不許帶禮物,不然趕出去。
遊烈接到信息時,還沒適應的新車剛開進那座老社區裡。跳出來的門牌號信息讓他著實意外,連心情都跟著一輕。
——
原本收到地址時,遊烈正在車廠。
上午那會他找的是個二代圈子裡家裡做汽車生意的,提車快,既叫即用。對方一邊陪他選車,一邊若有若無地打探著他口風,試圖套點“估值百億的Helena科技創始人腦子抽風選破車為哪般”的內情。
然後就見遊烈指骨抵著手機,鄭重認真地看著某條信息,眼神卻微微沉下去。
那人能混進遊烈的朋友圈子,至少能力和情商極高會來事是占一條的,立刻就閉嘴了,全程再一句廢話沒多說過。
地址是個居民樓,遊烈自然介意。
他以為這又是夏鳶蝶和黎昕共有的什麼生活軌跡,無論是親是友,都會讓他有一種被這七年鴻溝隔閡在外的疏離。
可現在夏鳶蝶告訴他,他可以上去。
——她這七年生活裡的某扇門,願意朝他打開、允許他進去了。
遊烈頓時隻遺憾這轎車旁邊不能插倆翅膀,從老社區這狹窄難過還停滿了車的通道裡飛過去。
終於捱到下車,遊烈給夏鳶蝶回了一條要上樓了的信息,就朝單元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