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職的話是上午放的, 沒到中午,消息就在口譯圈裡傳開了。
口譯圈和筆譯圈不同。
後者中不乏業界泰鬥,成名翻譯行業內幾十年的祖師級人物猶在, 隨便請出一位來,著作等身的輝煌資曆足夠後輩們追個二三十年。年輕譯者們再恃才, 也沒有哪個敢班門弄斧。
而前者, 尤其是口譯中的同聲傳譯,除了對語言功底的精通乃至精深要求外, 對譯者的腦力、體力、反應、思維靈活性等多方麵都有限製。
於是口譯圈內口碑成名的同傳譯員裡,不乏個人能力極為拔尖的新生代。
夏鳶蝶就是其中佼佼者。
之前在那場研討會後的餐酒會裡,夏鳶蝶遇上給她遞名片的科技公司高管這種情況,在過去的兩三年裡早見過了無數回。
有翻譯公司, 也有大型企業的翻譯部門, 開出的條件各有優厚……
哦, 自然也包括“陰差陽錯”就潑了她一身臟水的翻譯業內No.1,天傳的那位關總。
合上寫了一上午的年度述職報告,夏鳶蝶拿起震動的手機, 淡淡掃了眼。
聊天軟件裡一溜兒未讀消息,來自合作過的客戶或者部分同行的打探,還有急性子的已經拋出橄欖枝了。
夏鳶蝶掃了一遍, 才不疾不徐劃下,接起了震動中的那通來電。
“關總。”
“抱歉啊小夏,我今天中午才剛聽秘書說了你的事,剛剛已經和你們錢總通過電話了, 給你造成了不小的困擾吧?”
關啟放還是一年前那副和樂老大哥的口吻:“這樣,今晚我做東,請你吃頓飯, 就當給你賠罪了?”
“不好意思,關總,我今晚有約了。”夏鳶蝶淡聲答。
“噢?”關啟放在電話對麵略作停頓,隨即笑道,“不會是這麼快,就已經有哪家翻譯公司要簽走我們同傳圈這頭枝花了吧?”
“隻是我一位私人關係的朋友。”
“既然這樣,那我們天傳這根橄欖枝,遞出得就還不算晚?”
“……”
夏鳶蝶算是了解氣極反笑的感覺了。
前麵態度模糊曖昧地順勢將她推進坑裡,喜聞樂見她和東石解約,然後半上午都不到,轉頭就是一副老大哥的慈祥麵孔——
有些規則就是再明白,也依然叫她難以適應。
大概是從沉默裡感察到什麼情緒,關啟放很快就打破沉默地笑起來:“小夏你放心,等你進了公司以後,這件事我一定還你個清白。待遇方麵你也不用擔心,絕對比一年半前我給你開出來的條件隻高不低,你覺得呢?”
夏鳶蝶終於斂下情緒,淡淡笑了:“可我如果真進了天傳,不是自己坐實了汙蔑嗎?”
“那怎麼會呢?群眾的眼睛可是雪亮的,就算不亮,有我在,也一定能給他們擦亮嘛。”關啟放笑得豪放。
比不過對方的臉皮演技,夏鳶蝶也懶得再掰扯。
她溫聲敷衍:“關總的好意我明白了,不過最近兩天我還有些事情需要整理,等過幾日,我會給您答複的。”
“好,那我可等你的好消息了!”
“……”
手機合上。
世界都安靜了。
夏鳶蝶抬手,指尖跳過那一本本高低厚薄不一的專業書或工具書,最後落到一隻黃色軟皮本子上。
將它抽出,夏鳶蝶攤在麵前,一頁頁翻了過去。
裡麵是一個像是資產負債表一樣的,純手寫的表格。
每頁隻有兩項。
一列是償還額度,一列是加上利息後的餘債。
本子已經有些舊了,畢竟陪伴過她也很多年,前麵幾年記得密麻麻,但每一筆都很小,細碎得讓她自己看著都有些想笑又辛酸。
等翻過幾頁以後,單筆的償還終於一點點高了起來。
那時候在學校裡的一位恩師教授的引薦下,她開始接觸更高的平台和更優質的翻譯客戶,再後來就是學長丁問幫她拓展的一些渠道資源,那幾年裡,她的人脈和知名度也在口譯圈裡慢慢打開。
直到最後一頁。
在已有記錄的最後一項裡,含息餘債終於隻剩下二十萬左右。
夏鳶蝶心算了下,等Helena科技項目的款項從公司結完,再加上這兩個月的翻譯薪酬,就足夠償清這最後一筆債款了。
應該還能有一些餘款存入賬戶內,剛好對消她在最近工作交替期間的不確定性。
隻是……
夏鳶蝶有些無意識地輕摩挲過指尖下的本子。
她原本想的是,在債務償清後,找時間去見遊懷瑾一麵,無論對方是否願意見她,但她的禮數要儘到。
——這計劃顯然在與遊烈重逢之前。
現在。
“…”
狐狸難得沮喪地低了頭。
現在,就算還清錢,她大概也無顏站到遊懷瑾麵前了。
-
不算大學時間,夏鳶蝶在北城待了有三年多。
這三年的社畜生活裡,她卻幾乎是沒踏進過酒吧或者夜店半步的。一方麵是夏鳶蝶嫌這種環境下實在吵鬨,被搭訕不勝其擾,另一方麵是她發自內心地覺著,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回家裡書桌前多翻譯幾頁客戶文件。
——也難怪羅曉雪總說她是台工作機器人了。
“你看,多出來轉轉,酒吧裡賞心悅目的小帥哥還是不少的吧?”喬春樹嫻熟地訂了卡座,這會兒窩在沙發裡,笑著撞了撞夏鳶蝶的肩。
夏鳶蝶托著腮,“比如?”
“東南方向那個!穿黑夾克的,怎麼樣?”
“……”
夏鳶蝶抬眸望去,定了三秒,那人似乎對視線格外敏感,和身邊哥們說著話就抬頭望過來了。
與夏鳶蝶目光相對,男生隔空一抬酒杯,露出個放蕩不羈的笑。
夏鳶蝶:“。”
狐狸慢吞吞垂下眼,轉回來,抿了口酒:“他每天化妝的時間可能比你都長了。”
“是嗎?不像啊。”
“酒吧的燈光本身就是濾鏡吧。”夏鳶蝶漫不經心地說著,又抬起酒杯。
“哎,等等。”
然後她手腕就被喬春樹握住了,“我才發現,你今晚怎麼沒戴你的防色狼利器?”
“——?”
夏鳶蝶抬眸。
喬春樹點點眼睛。
夏鳶蝶了然。
她前幾年做了近視手術,基本恢複到正常視力,但興許是戴了太多年的眼鏡,總覺著眼前沒有遮擋讓她很沒安全感。
再加上她五官偏精致,有時甚至會壓過客戶對她專業性的“認識”,夏鳶蝶也為了讓自己更職業化些,所以又專門配了一副平光鏡,後來基本是她出門在外的必備穿搭了。
喬春樹則因為嫌棄那副眼鏡遮擋了她的美貌,所以一直稱之為“防色狼利器”。
夏鳶蝶眼神略微漂移:“昨天我也沒戴。”
“昨天那是吃火鍋,你沒戴很正常,今天可是來酒吧,”喬春樹眯眼,“怎麼著,真想甩了你家裡那位大少爺,徹底奔赴自由幸福的單身生活了?”
夏鳶蝶怕了她了,無奈地笑:“是上周落在遊烈家裡,他這周出差,我不想自己過去拿。”
“……”
喬春樹梗了幾秒,眯眼:“原來他出差了啊,怎麼有種我是你備胎的感覺?隻有你家那大少爺不在的時候,你才想起我了是吧?”
“哪有,”夏鳶蝶回過眸,眼神無辜,“我可是——”
辯解還沒說完。
一道陰影被卡座燈光投下來,正籠到了夏鳶蝶身上。
夏鳶蝶停頓,回過頭。
麵前不是彆人,就是方才喬春樹示意給夏鳶蝶看、而夏鳶蝶又不小心和他對視了幾秒的那位。
“你好啊小姐姐,”看著二十出頭的男生笑得很是自信且燦爛,“剛剛在那邊就注意到你了,你今天這一身搭得很漂亮哎,方便加個微信嗎?以後可以請教你指導一下我的穿搭。”
“……”
夏鳶蝶和喬春樹對視了眼,心裡頗有些震撼。
現在的搭訕方式還真是……
花裡胡哨啊。
“抱歉,”夏鳶蝶不假思索,“沒帶手機。”
直到那人悻悻離開後,喬春樹才慨歎出聲:“一眼就把人勾過來了,是我冤枉你了,姐妹今後不求彆的,但求在你的備胎列表裡做第一個了。”
“什麼備胎列表,不要汙蔑我。”
夏鳶蝶笑意難禁,迎著喬春樹抬過來和她碰杯的酒杯,將杯底琥珀色的液體一飲而儘。
桌上開了兩瓶酒,隨著時間推移,液麵一點點降了下去。
為了清靜,夏鳶蝶還特意把手機關機了。
中途,喬春樹倒是離桌去了趟洗手間,回來的時候,就看到原本還剩五分之一瓶的洋酒,這會已經見了底。
而聽見她聲音,卡座裡的狐狸也扶著手腕轉過頭,眼神裡多了一分迷糊:“怎麼這麼久?”
“……臨時,接了律所一通電話,”喬春樹心虛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機,坐下:“你今晚喝的有點多了吧?”
“反正明天不上班。”小狐狸笑得眼角微彎,從精致而豔麗的五官裡,脫透出一點平常根本見不到的嬌意。
喬春樹猶豫了下,看了眼手機,又抬回眼。
她像隨口問道:“你這次因為Helena科技的項目辭職的事情,有跟遊烈提過嗎?”
“沒有呀…”狐狸答得理所當然,將第二瓶酒裡的餘量倒入杯中,“乙方的內部矛盾,乾嘛要找甲方的麻煩。”
“你這個工作狂腦是沒救了,”喬春樹忍不住上手捏她臉頰,“你們的甲方乙方雇傭關係已經結束了,就算沒結束,他也首先是你的男朋友吧?”
“…噓。”
小狐狸一本正經地板著臉,豎起一根細白的手指放在唇瓣前:“他們搞火箭研發的太累了,我不能在這個時候影響他。”
喬春樹被狐狸可愛到,在把她臉頰捏紅留下罪證然後被人嘎掉前,遺憾地放下了手:“你也很累啊寶貝。”
狐狸想了想,搖頭:“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嗯……把親手參與設計的航天器,送到太空去,去探索宇宙的邊界,邊界之外是否還有另一個世界……”
夏鳶蝶說著,就托著臉頰笑起來:“那可是他很久很久以前就有的夢想了。現在他距離這個夢想隻有一步,嗯,最多兩步之遙。”
她轉過來:“我當然不能在這個時候讓他分心了。”
喬春樹歎了口氣,抬手,揉了揉她腦袋。
“傻不傻啊你。”
夏鳶蝶把酒杯一擱,喊服務生又加了一瓶酒,然後狐狸眼裡都透著點興奮難抑地轉過來:“對了!我給你講講他們航天工程吧,超厲害的!”
“——?”
喬春樹隻因為懵住而遲了一步,就錯失了攔住某隻醉酒狐狸的知識輸出的機會。
於是,之後無比漫長的半個多小時裡,她被迫在燈紅酒綠的清吧裡,聽起了一場十分硬核的航天係統工程大科普課程——
講到興奮的地方,夏鳶蝶甚至已經是漢英雙語輸出了。
就半個小時,聽得喬春樹頭昏眼花,仿佛夢回地獄高三。
還得是頭一天晚上熬了半個通宵看小說結果第二天第一節早課就是如聞天書的變態物理電磁學。
——在酒吧裡、聽航天課。
誰敢信呢。
半小時後。
夏鳶蝶已經從北鬥衛星講到了載人航天,喬春樹也已經惡向膽邊生思考是撞暈自己還是撞暈小蝴蝶的時候,救她於水火的手機終於響了起來。
喬春樹一頓,猜到什麼,她扭頭看向酒吧門口。
一道清拔修挺的身影停在下來樓梯口幾米外的位置。
準確說,他是被人攔停的。
那人身量很高,在酒吧昏昧裡也突出得很,此刻正漠然垂睨著身前的人,神色厭倦裡透著冷感。
他似乎是從差旅中途直接來的,還一身傳統英式的商務正裝,與整個酒吧格格不入地反差著,卻又詭異得更釣人。
筆挺的西裝外套倒是脫了下來,這會兒被他隨意地拎在手中。
於是修出淩厲肩背線的白襯衫束入筆直西褲,燈火濾出的光影間,勁瘦腰身到那雙長腿的弧線就更是足夠鄰座三個姐妹湊在一起瘋狂互捶了。
喬春樹在心底感慨地嘖嘖了聲。
——
就從樓梯到酒吧內圈,十幾米的路,被搭了五次訕。
大少爺的禍水功夫不減當年。
遊烈此刻正抑著躁意。
這間酒吧是個環形結構,雖然是清吧,但燈光依然調得昏暗曖昧,又有環形的視覺遮蔽,想要找人難度偏高。
偏偏這間清吧今晚又以女生居多,憑他這張臉,寸步難行。
喬春樹終於接起電話的時候,遊大少爺已經有要買酒吧趕人的衝動了。
“走反了烈哥,”喬春樹在電話那頭幸災樂禍,“另一邊,進門九點鐘方向。”
在遊烈冷聲前一秒。
喬春樹:“快過來吧,你老婆今晚要瘋。”
“…………”
就一秒。
遊烈那出差視察加班加點隻為能提前一天回來,結果打了半天狐狸手機關機無人接聽,找遍了他家和她家也沒見到人影,酒吧街裡進不來車,跑了半路還被搭訕了三百回的惱火——
就在那一句“你老婆”裡。
倏。
全消了。
遊烈回過身,順著喬春樹電話裡說的方向看過去。
卡座裡,一隻小狐狸隻露著半個毛腦袋的背影。
……難怪沒看到。
眉眼間那點淩冽霜色褪去,遊烈邁開長腿,朝那邊走,扣在耳旁的手機也被指骨抵著從身側拿下。
遊烈走過去,在喬春樹擰巴著脖子,用眼神手勢瘋狂而無聲的示意下,他停住長腿,在兩人靠背的卡座裡坐了下來。
狐狸帶著點困又滔滔不絕地講著什麼的聲音從身後溜入耳中。
他聽了幾秒,眼尾曳著點笑垂低。
“哎,小蝴蝶,問你件事唄。”喬春樹終於可以打斷了。
“嗯?”
課講困了的狐狸茫然仰眸。
“你當初,為什麼一定要和遊烈分手啊?”
“——”
相接的卡座後。
遊烈低垂下的眼睫驀地一顫,抬眸。
酒吧裡的音樂中,身後安靜了很久。
“因為我不想他變成……像我那樣。”
狐狸終於很低很低地出聲。
“那幾個月,我明明知道他很辛苦,但我隻是一直裝沒看見吧,我好自私的,喬喬……你不知道,那天淩晨我推門出去,看見他站在走廊上,穿得很少,一個人抽煙……洛杉磯那時候隻有十度,他手指節都凍得發紅,旁邊落著好幾根煙頭……喬喬,我這裡……”
女孩抬手,抵著發悶的心口,聲音顫著:“我這裡疼得要難受死了。”
“……”
卡座後,遊烈垂在身側的指骨驀地一栗。
他幾乎忍不住要起身。
隻是也恰在那一秒,他獨坐的卡座裡有女生走近,笑臉明媚地就要張口。
遊烈冷然垂眸,左手抬起往桌上一叩。
無名指上的戒指泛起的銀光晃了下。
對方一梗,二話沒說,扭頭走了。
遊烈垂壓在桌沿的指骨緩慢攥起,而身後,喝醉的狐狸仍是輕得夢囈似的斷續著聲。
“……我小時候在山裡住著,吃過很多苦,我一點都沒覺得那一年過得不好,跟他在一起就很好了……可是那天看見他,我突然覺得好苦啊喬喬……遊烈他不該是那個樣子的,他不能那樣……那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遇到我,他的人生是不是截然不同的、一點塵土都不會沾上的另一條路,那樣的他是不是要好過很多很多……”
“如果是那樣,那我想,他這輩子永遠都沒有認識過我就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