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 江湖中掀起一陣頗為新鮮的問候方式:“哎!今天那誰誰誰複生了麼?”
這年頭,要是誰告訴你某個名揚天下的“大牛”死了,千萬不可輕信,因為沒過幾個月,他很有可能就突然的“起死回生”, 跟個沒事人似的到處閒晃——比如前陣子剛被西夏皇帝封為西麟王,也就是前東麒侯賀瑜;當然, 就算有人死了個十年八載的, 也不代表就一定死透——比如越家的那兩兄……妹,對, 有些人活回來不僅會變年輕, 沒準還會更改性彆。
通常能攤上這種好事的也都是奇葩中的楷模,非尋常人等能夠領悟他們的所作所為。
首當其衝的就是不肯當皇帝的越大公子。
那陣子,天下人誰不知道魏行雲摩拳擦掌意欲何為, 西夏皇帝元玨也是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 結果就在雙方準備乾架之際,越大公子不知用了什麼法子一夜間化乾戈為玉帛, 沒過兩個月,江湖中多出了一個悠然山莊,其莊主就是大公子越長盛,所謂悠然見南山, 退隱之心, 昭然若揭, 篡位易主的謠言也就不攻自破。
緊接著, 就是不願當太子的賀小侯爺。
這位賀侯是在去往悠然山莊的途中被西夏朝廷的人“接”回長安的,西夏皇帝先是昭告了這丟失多年親子的身份,再不顧人家是否願意硬塞了個西麟王的封號,就在元玨打算進一步立他為太子時……人跑了,據宮內知情人透露,小侯……應該改稱為小王爺了,臨走前還親手煲了一盅湯配了一封信,老皇帝喝完湯看完信之後靜坐了好一會兒,終於把立儲之事暫擱一邊。
有這兩位開了先河,餘下幾個……諸如日常逃跑的武林盟主徐來風、日常不上朝的新任東夏丞相符宴暘,這些甚至算不上趣聞的,連說書人都懶得掰扯了。
“這些個朝廷啊、江湖裡大人物的事兒啊,聽著倒是驚魂奪魄的。”
南山腳下的小酒館內,台上的小孩兒正拉著絲弦,方才說書人講過一出新鮮出爐的江湖軼事,底下客人開始七嘴八舌的評頭論足,年邁的老頭兒聽完極是喪氣道:“隻是他們這般折騰,萬一又把惹出了戰事,到時受苦的還是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喲。”
“可不是嘛,隻要不影響咱們過日子,誰當皇帝關我們啥事?”另一個中年人仰頭乾了一杯,“要我說這位越大公子也忒是厲害,這悠然山莊才建多久啊就有那麼多人擠破腦袋的都要入莊去,不說茅山三俠,花袈裟飛刹和尚、神捕頭孟盂先生那可都是江湖上響當當的人物啊,皇帝老兒都請不動的人這就拖家帶口搬上了莊去,嘖嘖……”
“要不怎麼能說是越大公子呢?這要是換成十年前,悠然山下,怕是比今日還要熱鬨十倍不止……”
“這位越大公子雖說是退隱,但他在這江湖之中另起爐灶,皇帝老兒就能坐得住麼?”
說書先生聽底下人聊的熱火朝天,不自覺賣弄起自己手掌的“第一料”,神神叨叨道:“這你們就有所不知了吧?西麟王不日就要成了越家的女婿,以後結成了姻親,皇帝又何必在自家人的地盤上揭瓦拆梁呢?”
聽到這裡,一個坐在二樓角落裡的年輕人被一口湯嗆得咳了半天,好容易緩回一口勁來,小聲嘀咕道:“想不到,我人還沒來得及去山莊拜見大哥,接下來即將發生的喜訊就已經傳揚開來了……”
坐在跟前的女子麵無表情道:“你現在身無分文,欠了一屁股的人情債,能否過我哥那關我都不敢保證,你還真是胸有成竹啊。”
“嗬,看你把我大舅子說成什麼人了?”葉麒搖頭晃腦道:“求娶以誠心、以性情,這些至為珍貴為人夫、為人婿的品行在下都不缺,更彆提才華橫溢貌似潘安的品相……大哥一定會和我傾蓋如故,白首如新的……”
長陵默默瞥了一眼自我感覺無比良好的某人,“我與大哥久彆重逢,他大概不會希望我過早出嫁離他太遠……”
“嗯。”葉麒拈著筷子夾了肉片在桌上的鴛鴦鍋裡過了一遍油,“自由之身,婦唱夫隨,非我莫屬。”
長陵:“……”
然而葉大公子根本連見上越莊主一麵的機會也沒有,就被生生堵在了悠然山莊的門口。
“真是我哥說的?”長陵也詫異了,再三問道:“不能放他進去?”
看守莊門的兩個年輕人都是在武林大會見過大場麵的,自是認識長陵和葉麒的:“是莊主親口所言,若二公子回莊,二公子可入,但葉公子……唉,隻能對不住了。”
葉麒難以置信道:“大公子招攬天下英雄,何以單將我拒之門外?”
長陵忽然想到了什麼,隻好安撫葉麒在樹下乘涼,先進莊一步去看看大哥。
長盛在見到妹妹之後,道出了事情的真相:“並非是我的意思,隻是姑姑堅持不同意葉公子進莊,她既是我們越家的長輩,當下若然我們忤了她的意思,將來葉公子想要得到她的承認,恐怕就更是困難了。”
果然是為了賀康文一掌之仇、賀家關押之恨,縱然知道葉麒並非賀家親生的兒子,但在越青衣眼中親手養大的和親生的也沒有太大的區彆。
“除非他肯告之天下,斷絕他與賀家的關係。”越青衣聽說葉麒人等在外頭,頓時沒臉色道:“反正姑姑這兒是不同意你們在一起的。”
長陵不知從何勸說起,道:“他畢竟受了賀家這麼多年的養育之恩,情分在那兒關係自是斷不了的……姑姑,不論上一輩的恩怨如何,葉麒確實毫不知情。”
越青衣冷哼一聲,“你們的忘性大,如今蠻不講理的人倒成了姑姑?好,既然兩情相悅,何必再來與我過問,隻是今後若要我給他好臉色,就恕我沒這個容人之量了。”
長陵向長盛投去了一個求助的目光,長盛淡淡笑道:“姑姑說笑了。您是我和妹妹在這世上最後的親人了,婚姻大事不可兒戲,又怎能不得到您的首肯呢?隻是葉公子於我和妹妹確是有數次的救命之恩,我們能夠重逢他儘不少心力,不論婚嫁與否,若是今夜將葉公子拒之門外,豈不是讓天下人詬病悠然山莊過河拆橋麼?”
越青衣聽一侄一女來回替賀家的兒子分辨,一時又氣憤又是委屈:“我不想讓仇人之子當越家的女婿,何時說過不肯他進山莊了?”頓了頓,“就算這小子無辜,他太爺爺關了我十八年,到如今連一句歉詞也沒有,難道你們還要我在婚宴上對著那賊老頭喊一聲親家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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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青衣的心情長盛兄妹二人自是能夠體會。
正因如此,兩人不敢強擰,長陵擔心葉麒在外邊凍久了,身子骨再出麻煩,便道:“既然如此,等姑姑過一陣子氣消了,我再帶他回來吧。”
長盛見妹妹苦儘甘來,卻不能帶心上人進家門,亦是心疼不已,他倒想先見葉麒一麵,轉念一想,又道:“姑姑方才提到了賀家的老太爺的歉詞,就說明她並非不通情達理之人,隻是被困賀家多年,就這麼揭過,心氣難平罷了……”
“大哥的意思是……讓賀家的老太爺和姑姑道歉?可是聽聞賀老太爺極為固執,他又認定賀康文病逝與姑姑的行刺拖不了乾係,怎麼可能會道歉?”
長盛淡淡一笑,“姑姑所言的當年,是她一己所見,你們從未問過,焉知全貌?賀老太爺寧肯關押一個刺殺自己孩子的刺客十八年也不以命抵命,這其中說不定另有原委……你轉告葉公子一句,近鄉情怯之心可以理解,但過去發生的事不會因為後人輕描淡寫而淡化,若連自己都不敢麵對,如何能讓當局者釋懷呢?”
長陵稍稍一怔。
“不論結果如何,”長盛往前一步,拍了拍她的肩,“回來之後,直接帶他進家門吧。”
在聽完長陵短斤少兩的轉述之後,葉麒一度陷入了沉思,繼而一路上喃喃重複那句“從未問過,焉知全貌”,若不是手中無筆,多半還得摘抄下來,掛在馬頭上以便瞻仰。
長陵問:“接下來什麼打算?”
“大哥話中有話,興許是知道點什麼。”葉麒開竅似的一笑,道:“看來我要娶親,還真得回老家一趟,看看我太爺爺了。”
賀老太爺活到了這種隨時預備早登極樂的年紀,一天半餘時間都蝸在老宅裡的佛堂翻翻經卷,掐掐佛珠。見死無全屍的大孫子全須全尾的回來了,神情上也瞧不出多少波動,隻是循例讓進來的人拜一拜佛像。
迎門供佛的人家長陵見過不少,但供著彌勒佛的這還是頭一次見,邊上掛著一副對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顏一笑,笑世間可笑之人。
“如果你想問的是越青衣……”賀老太爺攏著廣袖步履蹣跚:“太爺爺隻能說,關了她這一十八年,還真不算冤枉了她。”
葉麒捏了捏長陵的手心,問賀老太爺道:“陳年舊事,我們知之不祥,還請太爺爺給講講。”
“既然你認準了她……”賀老太爺走到一枝素燭邊,點燃後眯著眼看了長陵一眼,“那就講一講吧。這事兒恐怕還得從伍潤說起,世人皆以為他生平隻收了兩個徒弟,然則,這位尊者本來還有一個徒弟……”
長陵與葉麒皆是一驚。
賀老太爺慢吞吞走到一方書櫃前,將一卷古樸的畫卷徐徐抽出,就著櫃上一個鐵釘一掛一鋪展,一幅古樸的高手群鬥圖躍然紙上。
“這是大梁元康年間,伍潤力戰十大宗師之圖,作此圖者當時還隻是一個年輕的後生,如今怕是早已不在人世。”賀老太爺布滿皺紋的手一指畫中一角,“你們自個兒瞧瞧,這裡是否有三個學徒?”
長陵走近一看,誠如老太爺所言,畫中伍潤一手持劍,身前、當空有數名高手齊齊圍攻,足見當時境況之驚心動魄,而他身後,有三個書童扮相的少年遙遙而立,隻是寥寥數筆,畫像模糊,辨不甚清。
“你三伯公當年跟著伍老學武,與我們賀家也就漸漸少了來往,後來他們那一支舉家遷出江陵,與你爺爺還鬨出了不少嫌隙。”賀老太爺緩緩踱到桌案邊,摸了個紫砂壺倒了杯茶,“有日你爹翻出了一封彥貞寄來的求救信,看日子,都過去一兩年了,也派過人去過燕靈鎮,一無所獲……隻是,你爹從信中得知了折扇的秘密,想到這也許不僅能救你的命,還能重振賀家威名,於是專程登門拜訪了越家。”
長陵聽到此處與葉麒交換了一個眼神,但聽賀老太爺道:“越如鉤不同意借扇,康文求了許多次,都是無疾而終……人家不願意,那也不好強求。我見他那般喪氣,便翻出了這幅舊畫,他輾轉找到了作畫之人,知曉了第三個徒弟的身份,他就拜托此人去求越如鉤,想著……同門去求情,總比他這樣外人開口來的管用……怎料……”
賀老太爺無可奈何搖了搖頭,“那人竟然不由分說,就對婦孺動起手來。”
葉麒忍不住往前一步,“太爺爺是說,當年暗中對長陵下殺手的,是那第三個徒弟?”
“不錯,”賀老太爺道:“他早年不知何故被逐出師門,為了誘越如鉤交出折扇,出此下作之策,動手之後轉瞬無影,康文看的分明,情急之下蒙麵跳入院中意欲施救,豈料被越青衣所傷,誰知後來這卻成了他暗害越家的憑證……”
長陵道:“既然如此,為何不把真相告訴我姑姑?”
“說與不說,有何分彆?”賀老太爺道:“此事與賀家畢竟也脫不了乾係,要是讓她傳了出去,越如鉤必會將矛頭直指賀家,這對賀家又有什麼好處呢?”
“所以,你們就囚了我姑姑十八年?”
“江陵郡有江陵郡的法度,她刺殺郡王,依律當斬,關押十八年,有何不妥?”賀老太爺看向長陵,“康文險些命喪你姑姑手裡,若不是康文堅持,越青衣也活不到今日。”
長陵一時語塞——不說這套官腔,即便是江湖規矩,冤有頭債有主,姑姑殺錯了仇家,賀家也沒有輕拿輕放的道理。
“說到底,罪魁禍首還是這第三個徒弟。”葉麒微微皺起了眉頭,“不知此人可還活在世上?”
賀老太爺感慨唏噓道:“人是早早的沒了,他家一代代子嗣命不長久,與偷練神功有關,後來,太爺爺從未對任何人提過伍潤之事……想不到因緣際會,反倒是你修成了伍潤秘籍,這還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啊。”
葉麒靈敏地嗅出了什麼,不覺問:“命不長久……太爺爺,莫非這第三個徒弟姓符?”
賀老太爺:“都說了這麼半天,你該不會現在才想到吧?”
看兩個小輩滿麵驚異之色,老頭兒總算露出了兩分促狹的笑意:“行了,過去的事就說到這兒,難得回一趟家,一起留下吃頓便飯,需要的聘禮及婚嫁之事,就讓賀鬆去打點吧。”
“太爺爺,這些倒也不重要……”
“怎麼不重要了?”賀老太爺瞪了葉麒一眼,“你去越家提親,空著手,豈不是讓我們賀家丟了份兒?還是說,你打算讓元玨給你籌辦婚事啊?”
葉麒從善如流一鞠禮道:“一切但憑太爺爺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