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隨著話音落下, 江月循著聯玉的視線看過去。
隻見本空無一人的拐角後頭,默默走出來一人。
來人一襲書生袍,手上拿著幾本書, 不是宋玉書是誰?!
被人察覺到自己躲在暗處窺視, 宋玉書也鬨了個大紅臉,忙解釋道:“月……江二姑娘,抱歉。我是來尋恩師的。”
“是認識的?”聯玉斂起肅穆防備的神色,輕聲詢問江月。
江月點頭,而後問宋玉書道:“既是偶然遇到, 你直接上前便是, 為何躲起來?”
宋玉書臉紅脖子粗的支支吾吾半晌。
自從和江月退親後, 他便回了縣學一邊求學一邊接下各種散碎的活計,想著早日把江家的聘財歸還。
或許是他的努力感動了江河,江河沒再對著這個從前的門生冷言冷語了, 還幫他介紹了一些私活兒。
關於這些私活的事兒,自然不方便在縣學裡說。所以他才趁著午休的時辰,出來了這一趟。
而到了江宅附近, 近來總是失神的他才恍然想起, 江河說過, 讓他無事不要去家裡尋他。
於是他站住了腳,抬頭就看到江月跟一個少年從宅子裡頭出來。
兩人並肩而走, 雖然未做出任何親密舉動, 可大庭廣眾之下,能挨那麼近說話, 便已經證明關係匪淺。
更彆說,那姿容出眾的少年,身上穿著的還是他退回江家的那件袍子。
鬼使神差的, 他就不敢上前了,縮到了拐角處。
江月看宋玉書的眼神不住地往聯玉身上掃,這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些許尷尬。
現任未婚夫穿著前任未婚夫退回來的衣裳這種事,也得虧她是換了個芯子的修士,不然換成臉皮薄的小姑娘,怕是已經羞臊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了。
江月摸了摸微燙的臉頰,道:“既沒什麼事兒,我們就先走了。”
“等等!”宋玉書忽然出聲,又看了聯玉一眼,“江二姑娘能不能借一步說話,我把銀錢……”
是了,再尷尬也不能不要銀錢。
總不能欠債人主動還銀錢,她這債主還不要吧?
江月便頷首,跟他往旁邊走了幾步。
宋玉書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銀錁子,“這裡是五兩銀子,本是想湊十兩,換成小額銀票再送上門歸還的,但沒想到今兒個會這麼湊巧遇到。二姑娘若是信不過,可以找附近的商鋪借戥子……”
江月說不用,信得過他。
畢竟那秦氏為人很差勁,宋玉書的為人卻在為數不多的接觸裡,很讓人放心。
而且若不是真心籌備還債,這才半個月,他也籌措不出五兩銀子。
“我身上也沒帶個紙筆,不方便寫收據。”
宋玉書也說不礙事,“我也信得過二姑娘的為人。”
江月掂了掂到手的銀子,臉上的神色輕鬆了一些,再次提出告辭。
沒成想,宋玉書又出聲道:“容我多嘴問一句,這位麵生的小公子……”
是了,宋玉書日常都在縣學,最近都未回南山村,所以並未聽到江家放出去的消息。
這上頭沒必要遮遮掩掩的,江月就坦然道:“他是我父從前聘親過的武師,也是即將與我成婚的夫婿,喚作聯玉。今日我們就是來給大伯父送喜帖的。”
她倒是淡定,但宋玉書的反應則激烈多了。
他方才還脹得通紅的臉頓時變得煞白,不敢置信道:“這……這麼快?”
“百日之期近在眼前,也不算快。”
“可是……”宋玉書神色糾結,囁喏了半晌才痛心疾首道:“可是他的腿……二姑娘怎可為了保全家產,委身於一個殘廢之人?”
江月一直對他感觀不差,因此才願意跟他多說幾句,聽到這話卻是蹙了眉頭,也不由轉頭看向聯玉。
雖然她跟宋玉書走開了幾步,但練武之人本就耳聰目明。
是以縱使他唇邊還噙著淡淡的笑,江月也確信他是聽到了,並且不高興的。
正如江月所料,聯玉本不好奇他們二人私下說甚,沒有刻意去聽。
但那姓宋的書生,眼神卻一直往他身上掃,想讓他不注意都難。
眼下他臉上的笑容未變,卻在江月看過來之前,已經用足尖踢了一顆小石子在手裡。
……以他現在恢複的內力,一顆石子自然是打不死人的。
但打傷眼前這文弱書生的筋脈,也讓他也當上十天半個月的‘殘廢之人’,卻是不難。
不過他這假未婚妻似乎是跟這文弱書生有舊,而且為醫者,自古都有一副好心腸,好像當著她的麵出手也不大好。
畢竟後頭還得仰仗她治傷,還是得給她幾分麵子。
聯玉心思百轉,這才沒有直接出手,卻聽江月不悅地出聲道:“他是殘疾,不是殘廢。”
“這……這有何區彆?”宋玉書未曾想過昔日的未婚妻不止變得處事沉穩鎮定,不怒自威的模樣更是比縣學裡最威嚴的夫子還讓人忌憚。
“他眼下身負殘疾是事實,卻並不‘廢’。”江月骨子裡繼承了師門護短的傳統,比起眼前的宋玉書,當然是跟他達成協議、且默契合作的聯玉更親近,所以說完更接著道:“而且有句俗語叫‘打人不打臉,當麵不揭短’,縱然是事實,你這般言語,也實在侮辱人。我和他即將成婚,辱他等同辱我。宋公子請同我未婚夫婿道歉!”
宋玉書慌忙解釋道:“抱歉,我、我……”
見他已經致歉,江月也不跟他廢話什麼,轉身朝著聯玉微微頷首,招呼他一起走了。
宋玉書這才回過神來,訥訥地追了兩步道:“二姑娘,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隻是……”
隻是什麼呢?不過是覺得昔日的未婚妻,該尋一個起碼比自己好的夫婿。
亦或者說,他也是個普通男人,很難接受未婚妻在堅持跟自己退親之後,卻甘願嫁給一個腿腳不便的人。
說到底,不過還是不甘心罷了。
那邊廂,在聽清江月的話後,聯玉便已經隨手丟開了手裡的石子。
江月這次沒再不顧他了,陪著他慢慢地往城門口走。
一路上,她也用餘光偷看了好幾次聯玉的臉色。
直到快到城門口了,聯玉才無奈道:“有話就說,學那書生的鬼祟樣做甚?”
“那個書生,人有些迂腐,其實也不算壞,而且……”
話還沒說出口,聯玉接口道:“而且他還跟你定過親。”
之前那秦氏上門,隻在堂屋停留了一會兒,後頭他就陷入昏睡了。
等他睡醒,她那門糟心的親事也已經退掉了。
因為這也不是什麼好事,所以江月並未對他提過,許氏和房媽媽也隻提過一嘴江月定過親、又退親了的事兒。得了聯玉‘不介意’的回複後便也不再多提,未曾具體告知對方是誰。
因此江月愕然道:“我不是要說這個,不過你怎麼知道?”
問完,也不用聯玉回答,江月自己想明白了。
也是,她跟聯玉交流起來一直很輕鬆,就是因為兩人都不蠢笨,且觀察細致。
方才那宋玉書那反常的反應,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
“他就是我父親在世時給我招的贅婿,不過我父親去後,他又考中了秀才,他母親便反悔了。因此親事作罷,我才需要百日內另外尋個贅婿……”
“好繼承家業。”聯玉翹了翹嘴角,語氣略帶幾分促狹。
江月不由又想到那個破爛到令人發指的小飯館,怨懟地瞪他一眼。
不過瞪完,江月也分辨出他這會兒的笑是真實的,便也跟著彎了彎唇。
“那你方才‘而且’後頭想說什麼?”
“我是想說,而且他還欠著咱家一百多兩聘禮沒還呢。你可彆因為一時口舌之爭,把人打壞了,那他可還不上咱家銀錢了。”
江月說著,卻看聯玉臉上笑容更盛,這時候她都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了——
難道他不是真的笑,而是怒極反笑,憤怒到極致的反應?
不然怎麼讓人罵了之後,越笑越厲害?
“我說真的。”江月認真地再次重申,“他說錯話固然惹人厭煩,但你要真把人打了,我還得給他治,沒得平白耽擱他還債。那小飯館你也見到了,想重新修葺到能住人的地步,且得花不少銀錢呢……你彆笑了,我說認真的呢!你聽到沒啊?”
“聽到了。”聯玉總算止住了笑,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順勢把手裡一直拿著的絹花往江月發上一插,說:“回家了。”
江月摸索著把絹花摘下,從懷中拿出帕子包好,“我還有孝在身呢,等成親那天再戴。”
聯玉又笑了笑,說隨你。
二人複又去城門口坐牛車。
又是半個時辰左右,二人回到了村子裡。
上午出去時,出了日頭,天色還算不錯。
此時卻是忽然陰沉了下來,還起了大風,隱隱就要下雨。
房媽媽已經拿著傘和披風在村口等著了,一見到二人,房媽媽上來先給兩人一人裹上一件披風,再一手攬一個,擁著他們往家回。
宅子裡,寶畫已經生起了炭盆,許氏則去盛出薑湯,一人給他們手裡塞一碗,讓他們快點喝了驅寒。
江月和聯玉一個是身體弱,另一個則是重傷未愈,確實都凍得不輕,臉色發白。
熱辣辣的薑湯下肚,兩人才緩過來一些,吐出一口長氣。
房媽媽心疼壞了,說:“早知道突然變天,說什麼也不讓姑娘和姑爺外出了。沒過幾日就是婚期,在這檔口生病就不好了。”
江月說還行,“城裡真的不冷,路上的行人還都隻穿夾衣,沒穿襖子呢。是出城以後才忽然變了天,起了風。”
她們肯定想知道自己進城半日做了什麼,所以江月又把自己去巡鋪的事情說與她們聽。
“祖父留下的鋪子還帶個小院,倒是挺寬敞。格局和這老宅差不多,雖荒置了許多年,但好好收拾一下,卻也能住人。尤其是那鋪子從前畢竟做的是吃食生意,是以灶房比咱家現在的還大一些,灶眼也有三個。也省的像現在似的,我有時候用大鍋熬藥湯,房媽媽便不方便做飯了。”
說完,江月沒忘了自己的‘道友’,一邊說:“聯玉也挺喜歡那裡的,是吧?”
一邊用手肘拐了拐坐在自己身旁、正捧著薑湯慢慢喝的聯玉。
聯玉被他拐的嗆了一下,卻還是配合地違心道:“那是確實還不錯。”
他們說話的時候,許氏和房媽媽又拿起針線在做女紅了。
江月的嫁衣是江父還在時就為她準備的,但男方的喜服卻得現做。
而且聯玉的替換衣裳也不夠,到現在還穿著宋家退回來的外衫,暫時對付幾日還好說,總不能天長日久的隻這麼一件衣袍。
因此兩人便分工明確,針線好些的許氏給他縫製喜服,針線粗糙一些的房媽媽便給他縫中衣和常服。
聽著江月這話,許氏和房媽媽便明白過來她是要搬到城裡去。
許氏其實覺得住在村裡也挺好的,雖冬日裡確實有些冷,但搬到城裡去花銷真的要高出不少。
但馬上女兒成了家,便也是大人了,又是當著女婿的麵,不好一下子駁了她的話,便看向房媽媽。
房媽媽停了手,想了想道:“姑娘說的是,夫人和姑爺的身子都不好,冬日這村裡確實冷的不成。不如老奴帶著寶畫去打掃一番,等姑娘和姑爺成婚後,就帶著夫人一道搬進城裡住。老奴和寶畫就守在這老宅裡。每隔一日或者兩日,去做一次活兒。”
江月和許氏立馬都不說不成!
母女倆再沒把房媽媽和寶畫看成下人的,哪兒有他們自己搬到城裡去,留房媽媽和寶畫在老宅挨凍的道理?
再說房媽媽和寶畫這還背著她們不肯吃細糧呢,怕是等她們一走,她們更舍不得吃喝。
許氏難得地有了一次主見,堅定地道:“要搬一起搬,要留就一起留。一家子哪兒有分開的道理?”
江月也點頭附和。
房媽媽便沒再多說。
不過江月也知道房媽媽心中的顧慮,說到底還是擔心搬到城裡開銷太大,加快坐吃山空的速度。
“那這樣吧,”江月換了個說法,“等我和聯玉完婚,咱們先搬到城裡去過冬。這期間呢,我就試試看能不能在城裡尋摸到營生。若營生能開展了,咱家有了進項,便在城裡安家。若不能,開春再搬回來就是。”
這法子倒是不錯,左右隻是去城裡過個冬,花銷再大也不會多到現在的江家難以接受的地步。
許氏和房媽媽便都點了頭。
正說到這兒,大門就有了響動,原是大房那邊送給江月添妝的東西到了。
這份添妝裡頭有鴛鴦喜被兩床,料子兩匹,小銀簪子兩支,銅鏡兩塊,木梳子一雙,紅燭一對……
都是些雖不名貴,卻很實用、且成雙成對,代表了各種好意頭的東西。